
韵
文/邹星枢
这里的人群不同于别处的人群,这里的人们也有别于任何他处的人们,个顶个地坦胸露腹四仰八叉旁若无人毫无顾忌。这里没有大会堂里讲话的和听讲的不同;也没有轿车里开车的和坐车的不同;如果说这里有不同或差异,那就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最多还有白的和黑的。
有话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女人就是一部故事,然而又何尝只是女人?就说这个正躺在沙滩上酣睡的男人吧,这个看上去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一般的不能再一般的中年人,在他的身上又发生着什么故事呢?
此时此刻他正从昏睡中渐渐醒来。
他已经能听见阵阵的潮声和喧闹嘈杂的人声,他已经能看到蓝色和白色,尽管都模模糊糊的混混沌沌的,但这模糊和混沌终于清晰,清晰到终于辨别出蓝的是天空白是浮云。空中还有鸿鹄飞过,一行,十三只,数了两遍都是十三只。
八天了。一连八天他都在此。八点钟到,十八点走,洗澡,晒阳,看天,累了就睡。浴场大钟的下面即是他躺的地方。
此刻他想起是晒得够久的了,于是起身跑步跃入水中。
他轻快地划着水,身子像海豚一样在水中梭行。矫健的身影很快便到了防鲨线。他返身回望,岸边的人已经远得看不清轮廓,沙滩上蠕动着的只是些肉色的小虫,中间星罗棋布着五色的小伞,浴场的后面是山,青青的绿绿的,中间有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在时隐时现地穿行,再往上看,翠绿的山中错落有致地掩映着风格各异的建筑,绿瓦红房子,白墙蓝窗子,再往上便是瓦蓝瓦蓝的天空与快速飘过的一团团的白云,令谁看了都会悦目赏心。
然而悦目却又偏偏不能赏心,自然自在却又有不自然不自在来干扰,他不由想起上个月的这时候自己还正被挂在四川的峭壁上,他是为了一个难得的镜头才爬上去的,结果自己本身就成了难得的镜头。在那里挂了整整两天才被过路的救下,而家中等待他的又是一片狼藉使他满面的春风顿时僵住。
屋里的一切都在哭,唯有像片中的妻子在冲着我们辛苦的摄影家笑。
“呯”,摄影家的思维中断了,原来是怒冲冲的安全员扔过来的西瓜皮正砸在他头上。
摄影家什么也没说,挥臂朝岸上游去。浴场大钟的时针正指着十二点,他爬上沙滩小心地跨过十几二十几根大腿来到最近的一条大街。街上和沙滩上一样满眼穿泳衣的男女,他一连走进几个餐馆,无论中档的低档的统统挤满了人。有一家人稍少一点他便决定在这里进餐。泳裤后面口袋里的钞票由于塑料袋的保护安然无恙。他高兴地挤进人堆。买饭的人别无二致地一概泳衣泳裤,都是刚游过泳然后再去游泳,彼此彼此见怪不怪也就都不在乎。
摄影家倒没经多少磨擦便挤到了里面。交上钱只等售货员去端饭了,这时一个小伙子忽地从他腋下赤溜溜钻到了他的胸前,那海腥味很浓的脊梁已硬硬地把他与售货窗隔开,他拍拍小伙子,请他背后留情,话未说完忽觉得自己背上被沉重地挤压,莫非是自己也要背后留情,礼貌起见回头表示歉意,只见圆鼓鼓胖都都又湿乎乎的两个柔体正毫不在意地冲他颤动,与他赤裸裸的脊背仅隔一层薄薄的尼龙泳衣。他赶紧闪闪身子没等取饭便从不知谁的腋下钻出。
他不屑再去肌肤间滑溜溜的摩擦,就路边小摊上买了面包和软装饮料,一边吃一边喝回到沙滩。沙滩依然以松散适意接待了他,他就势捧沙将腿腹尽量埋没,用泳帽遮住脸,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开始还听到潮声人声和偶尔的海鸟的鸣叫声,渐渐的都飘远了散淡了最后一切归于空。当铃声将他惊醒的时候,残阳的大半个身子已隐到山后面去了,各更衣室已经开始清室关门,他无可奈何地伸了伸懒腰离开沙滩。
第二日一早晨摄影家又走向海边。
摄影家虽入中年却有青年一般的体魄,且游得极好,不久便又到了防鲨网了。他仍想往前游但没游了两下又退回,攀着网绳犹豫。他不怕安全员的瓜皮却不敢和鲨鱼闹着玩,听说早晚鲨鱼好靠近浅处不知是真是假。正想处面前忽激起一朵白浪,他急忙舍网回游并不时回头张望。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沙滩时浴场里已经开始上人。他想睡一会后去租个气垫,今天一定好好的的玩上一天,于是他裹上毛巾被静静睡去,可惜静倒是满静却就是睡不着,十天前发生的事又执拗地浮现在眼前。妻子弃他出走后终于来了信,提出分手。妻子的信写得柔肠寸断连自己看了的都骂自己实在混蛋,但骂过之后又觉得委屈可这委屈又说不出,于是最后连信也没回由她去吧。摄影家一向自认为记性是最差的,不知怎么的这一会却出奇地好,那信的某些片断简直是一字不差地在眼前浮现,“我走了,该留下的都留给你而不该留下的都带走了。”他记得当时拿起笔在第一个该字前写了个不字将第二个该字前的不字划掉,这样那原话就变成“我走了,不该留下的都留给你而该留下的都带走了。”他觉得这样说才公正。就在那一天同时还收到封电报,是让他去北京参加影展的座谈会,可是在他已经坐上进京的火车时又看到一辆去青岛的列车进站,于是什么座谈讨论见鬼去吧,还是让海涛声来理顺他紊乱了的心跳吧。
一阵吃吃的嬉笑突然切入,摄影家看到一对恋人打闹着从他身上跳过。他不知是愤忿还是嫉妒抓把沙扬了过去。妻子抱怨他不是丈夫不是男人其实他就愿意一连几个月见不到妻子甚至也见不到任何女人吗?
“妈的!”他愤然骂道。他特别喜欢这句骂。特别是近来更喜欢这句骂。爸爸是研究竹林七贤的学者,妈妈是钢琴家,高素质的家庭影响使他遇到最恶劣粗俗的场合都吐不出这句“国骂”。可不知怎么的他现在居然竟喜欢起来了。他欣赏。妈的!多么粗犷多么豪迈又多么含蓄多么象征同时也多么切中主题,它绝不回避问题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视若无睹麻木不仁,既是肯定又是否定既是赞美又是唾弃却又绝无圆滑世故的意味,更可怯寒去病健心强体免因淤积而致癌又有何不好?妈的!
至此,摄影家才安然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因为有理论说人的真正入睡实际上一天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而且这还已经足够了。摄影家的耳朵里慢慢传入小儿的喃喃声和银铃似的啼笑声,后来钤声渐去了只剩了喃喃,是一个小儿的自言自语。他好奇地睁开眼。一个小女孩坐在他的身边,红色的小阳帽,红色的小裤头,手执红色的塑料小铲在挖沙。旁边还放着一只塑料小桶,也是红色的。啊,这哪里是小女孩,这分明是个小天使!摄影家被打动了翻身滚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玩。
摄影家两手挖沙,挖呀挖呀终于挖出一个小海螺,殷勤地放到孩子桶里。孩子很高兴,亲热地叫了声叔叔。摄影家顿时心甜如蜜更加用力地挖沙。这回又挖到个小海蟹,他简直是有点买好地将蟹送到孩子面前,孩子小手触触海蟹的小爪小钳高兴得不行。摄影家开心极了简直心花怒放,他起身在不远处买来两只大冰淇淋和女孩一人一只。孩子这时已不陌生爽快地接过吃着。摄影家吃完将盒子放到沙坑里,海水涌上来将盒子放到水中。又一阵海水涌上来冲得两只小船荡荡悠悠,小孩高兴极了大人高兴极了快活得笑成一团。
一位少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女孩身边,拍打粘在她身上的海沙。女孩拍手喊妈妈妈妈快来玩小船!少妇蹲下来笑笑。孩子更加兴奋,用力挖沙要扩大沙坑。少妇拿过小铲替孩子挖。摄影家不由地也去对面用手帮着挖,挖了一会手指痛了下意识地放到嘴前吹吹,少妇看到了将铲递过来冲他微微一笑,摄影家接过来挖了一会看少妇自己却用手挖,于是将铲递又过去。少妇笑笑接过。就这样轮流着用铲挖着不久便挖出一条长方形的沙坑。海水不时灌进来。小女孩将两只小船一头一个放在坑里,让妈妈和叔叔同时往中间吹,她自己在中间喊叫着加油。
两个大人顺从地趴在地下吹着,两只小船摇摇晃晃向中间漂去。碰头了,两只小船终于在中间相遇并紧紧地靠在一起。小女孩喊呀叫呀为它们的汇合兴奋不已。两个大人为孩子所感染也开心地笑了,同时不期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此时摄影家才注意到对面这位少妇竟十分地出众。那白皙的富有光泽的皮肤极有质感,那优雅的身姿和分寸适度的举止有一种音乐的韵律。摄影家不由想起自己母亲年青时的照片。他断定这个妇人的教养非一般可比。他没有仔细地观察她的脸,那样不礼貌更何况一副大墨镜几乎遮去一半,但他肯定那眼镜后面的部分也一定是不一般的。这时他倒觉得那人在看自己,尽管有墨镜遮着但感觉告诉他没有错,于是那油然而生的窘迫令他不自然地低下头,低下头仍是不自然,于是他转过身佯装注意远处但佯装注意远处那窘迫感仍在于是竟自愿不自愿地顺着视线走去一直走下了海滩。有什么不自然不自愿的呢?见鬼!不过既然已经站到了水里而且也已经晒了好久好久,是该去洗一洗游一游滋润滋润久已干渴的身体了。
他趁着翻滚过来的一排大浪消失在浴场上。
他一口气游了四十米,然后用爬游快游,一连撞开了两对攀联着齐游的人冲翻了三张汽垫全然不觉,他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游到防鲨网处。
他攀附在网线的浮球上小憩,同时有意无意地巡视整个浴场,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浴场中间的大钟上,沿垂直了的指针下移就是他刚才睡觉后来玩沙玩小船的地方。巧得很,那里与上面的钟与他现在的位置三点成一条直线,就是说偌大的一个万人浴场只消他冲那时钟游过去,就会正好到达他原先的出发点,想到此他已下意识地松开手。他经过正规的游泳训练,游多远也不会跑偏。他游到岸边站立起身,漫不经心地抹抹脸,侧耳跳一跳甩出灌进耳朵里的海水,然后漫不经心地冲大钟走去。
不对,按刚才看好了的方位他已经站在那个地方了,按现在左右位置参照的感觉脚下踩的就是刚才挖坑的地方了,怎么那人呢那天使一般的小女孩哪里去了?莫非搞错了地方?不会错不会错的,他又观察核实了一下,就在这里。他找那沙坑。沙坑在但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是海水冲刷得变了模样还是根本就不是这一个他不敢断定,因为周围还有很多沙坑样子都差不多,可以设想几万人的浴场玩沙人不在少数。他举目向四周望去,刚才的漫不经心已变得专一认真。莫不是晒热了到浅水里凉快去了?反正这么小的娃娃是绝不会游泳的。他在浅水处寻找着。也没有。莫不是洗够了已经回家去?也不大可能,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不来则罢来了泡半天才走的。现在才十点钟她来了才多大一会?那一定是移动了地方但绝不会移得太远。于是他便在附近转着找,可怎么转都找不到。他开始着急了。发誓一定要找到。为什么着急为什么发誓倒没有想,反正决心一定要找到。于是他瞪大眼睛找呀转呀圈子的半径越来越大。还是没有。他开始焦躁不安心烦意乱,一种无名的火气冲得头痛,可是又不知烦的什么躁的什么有什么值得头痛?找到找不到又与他什么相干?他曾坐下来不找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重又站起来,相干倒不相干可是不找反而更神不守舍。反正也无事倒不如找找还有事干。心烦时有事和无事是大不一样的。这回他准备科学一点地行动。他先走到浴场的一头,从头开始一人不漏严密认真地往前找,就像梳头发似地篦过去。结果从东篦到西仍是个没有。没有再一遍又篦了回去,怪了还是没有。他真沉不住气了。第三遍时已不是走而简直是小跑了。刚才遇到人挡道抢道他还等待谦让彬彬有礼,现在变得抢路变得粗暴变得横冲直撞了。幸亏凡碰到的人都是来玩的散心的都一身的沙一身的水无从脏了衣服,大概也没遇到他这样类似的烦恼,于是乎你不谦让我谦让你横冲直撞我闪道,竟成全他三遍篦下来无一冲突。这时候的摄影家完全绝望了,深信那红色的天使将永远消失。他一身的汗水一身的沙,一切的兴致全部消失,什么游水晒阳睡觉看天全都随那小天使的去了而去了。尽管现在的时间才十点多,尽管他八天来每天都是十八点以后才离开。他走了。走得多么突兀多么仓促多么沮丧多么他妈的那个!
他胡乱穿上衣服,泳裤也扔在更衣室里不要了。他不打算再来这里了。更衣室里怎么这么臭他甚至都没好好冲一冲就跑了出来。
更衣室左边有一条直通后面的小路,路的尽头就是大街,街上有去火车站的汽车。他正要离开忽然看到更衣室侧面不远的地方,他找遍整个浴场而不见的小天使正在那里,依然是红衣红帽红脸蛋,那铲那桶当然也是红色的,他妈妈在她身边,竟也是一身的红同女儿一样!这可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当然地连想也没想地朝她走去。步履轻快心情愉快。然而没走几步忽地又停下了。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这点不好意思令他停下来而且转过身朝那小路走去,他想不走不转身哪怕就站在那里呆一会呢都不行。
他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阵发烧。
这是怎么了?
“他妈的!”

作者简介
邹星枢,1946年生,济南古城黑虎泉水养育,性喜清涟而不耐浊浑。国家一级编剧,发表及演出20余部大型舞台剧目。其中《合欢》(与刘诚杰、李项东合作)、《这里曾经有座小庙》、《酒韵》、《红雪》(与王新生合作)、《戏剧系戏剧》、《思乐园游艇》均在
国家中训剧木面
达家中心期利剧平》自管二大放
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教学舞台和公演;《绿帽子》由五十年代著名导演张琪宏先生和北京人艺、国家话剧院等艺术家在北京公演;山东话剧院、山东吕剧院、广东粤剧院亦公演了《红雪》《雪野》《融入星辰》、《天鹅之死》等若干剧目。中、短篇小说、散文散见于《钟山》、《清明》、《雨花》、《百花洲》、《影视文学》等多家报纸杂志。拍摄《仰头老婆低头汉》等电视剧六七十余部集均在中央及省市电视台播出。作品十几次偶获国家及省部级专业金、银奖项;但也多部作品 遭批判、停演、禁演、停拍,如二十年前已经拍出的二十多集电视剧至今不得播放。
作者刻意追求并不懈探索共同人性中爱与善的张扬和恶与仇恨的批判、人的尊严以及生命权利,探索人类在空间与时间意义上的普世价值,至今仍致力于人的灵性和精神的探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