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鱼和著名摇滚艺术家崔健在东风楼前
《母亲简史》
(电影故事梗概)
谨以此片献给我的母亲
21岁的曾翠珍挺着肚子,站在洪都机械厂大门口,等待她的丈夫江日章,两个哨兵持枪站立,一动不动。一架该厂生产的强五型歼击机从头顶飞过。
这是1966年她怀孕六个月的一个上午。她的丈夫——五车间技术员江日章从厂里请完假出来。他带着介绍信,骑着自行车带上妻子和行李,来到南昌火车站。
翠珍告别丈夫,乘着火车从南昌出发,先到福建来舟,再独自从来舟转乘另外一列火车到了龙岩。
在龙岩下车后,从家乡专程赶来的哥哥、妹妹和招娣接上她,先从龙岩坐着公交汽车到永定县城,然后从县城坐着拖拉机到下洋镇,再从镇里坐手扶拖拉机回到月流村,最后一起步行,翻山越岭回到了丈夫的老家江屋东风楼。
这一趟,曾翠珍前前后后花了三天的时间。
在东风楼门口,蹲着一只欢迎她的久违了的老狗,翠珍跟随着它进入土楼内。楼内升腾着久违了的熟悉烟火气息,里面26户人家都是她丈夫的江姓亲属,全都说着她所熟悉的下洋客家话。
土楼大门进来右边第一家就是江日章的家,他的弟弟江美章在福建师范大学读书,父亲江传金在泰国做生意,江家在家乡的唯一家人是江日章的妈妈。所以翠珍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也会经常过来看她,并且照顾她。她的娘家离东风楼不远,走路也就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曾翠珍返回土楼老家之后,和土楼里的小姐妹招娣等成为好朋友。在家人和朋友的悉心照顾下,翠珍慢慢摆脱了印尼大屠杀的阴影。但即便是这样,她仍然不时被远方的恶梦所惊醒。
日复一日的土楼生活,平淡无奇中也蕴含着有趣的灵魂。东风楼里的人也都有着各自的故事,就像楼边的小溪一样,流淌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苏明强从14岁就进东风楼学做木匠,如今四年过去,他已经18岁了,楼里正在筹备他和江金灿结婚的事。他两岁那年即与比他小两岁的江金灿指腹为婚,至今彼此只说过两句话。
婚礼那天,这对小夫妻还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赤脚走进东风楼里借来的洞房,曾翠珍为他们唱起了印尼民歌。
翠珍在家人和招娣的陪伴下,去县医院检查怀孕情况。医院里有很多分娩的妈妈,有产后大出血的、肩难产的、先兆子痫早产的,还有剖腹产后医生发现医疗用具中少了一块纱布的。其中有一位“肩难产”的产妇,当医生说要打断孩子的锁骨才能让他生出来,产妇说:“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医生说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切开分割产妇的耻骨,那会非常非常的痛,产妇答应了。随着“哇”的一声啼哭,孩子平安诞生了,产妇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孩子没事吧?”
江日章和江美章俩兄弟的父亲江传金,在泰国从报纸上知道了国内正发生巨大的变故,但又无法及时联系家人。因为过于思念家人的安危,江传金便想从泰国回到国内。
在泰国出入境大厅,警察问江传金回中国后还回不回来?江传金说自己岁数大了就不回来了。于是泰国警察示意旁边的其他边境管理人员,给江传金打了一针神秘的药剂。江传金最终回到国内龙岩老家。因为儿子们一个在南昌、一个在福州,所以他都没有与儿子们见上一面。
在泰国药剂的作用下,江传金已经有点昏昏沉沉。他在稀里糊涂之下便上了公交汽车,一路向南去了广东汕头,最后不明不白死在了当地。等到小儿子江美章从福州回到龙岩,父亲已经死了五天。他接到电报后,带着东风楼的几个青年男子赶到汕头,他抱着父亲的身体号嚎大哭,然后把父亲的尸体连夜运回了老家。一路是大串联的红卫兵。他们回来后,在东风楼的后山,按照客家人的传统民俗给江传金做了一个古老的法事,并安葬了他。
就在父亲江传金死在广东汕头的那些日子里,翠珍开始了痛苦的分娩。
江日章由于飞机设计任务繁重,加上有海外关系,历史问题也说不清楚,因而无法回来照顾他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更无法去面见已经死去的父亲。
曾翠珍在这年的年底疼痛了三天三夜,然后极其痛苦地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江小鱼。
翠珍的预产期本来是当年的12月12日,结果当天白欢喜一场。一般的女性在怀孕37周以后,就会由于体内激素的刺激影响,导致规律的子宫收缩出现,这时就会引起阵发性的腹痛、以及腹部发紧发硬,同时会伴有宫口的开大。等到宫口开大10公分时,在强烈宫缩的刺激下,就会将胎儿缓慢的从宫腔内排出阴道,最后再从阴道口娩出,而翠珍却足足延迟了三天。
第一天早上翠珍感觉有尿意,下面有股暖流,一上厕所发现,内裤上有一点见红,不多。白天都没有什么迹象,就感觉下半身有点沉重,坐久了屁股也会疼,跟之前不太一样了。时不时肚皮发紧,但不规律,也不疼。宝宝胎动依然很多,踢得她有时候有点难受。
到了晚上,招娣和姐妹们都在门口问翠珍怎么样了,有没有生,她说还没有,她们纷纷劝她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她疼痛得动不了,她们便让苏明强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手忙脚乱地把她抬上车,送到了县医院。
妇产科赖大夫是个男医生,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从省城医院下放到县里来的。他说要先做一个内检,这让大家很尴尬,但也没办法,他一直让翠珍要放松。赖大夫检查后说宫口还没开,宫颈软硬程度是中等,然后又做了胎心监护,有宫缩,但不规律。可以住院,也可以回家。曾翠珍选择了回家,于是众人又坐着手扶拖拉机把她送回了东风楼。
第二天是平静的一天,早上起来依然有点见红,没有别的不适。到了凌晨一点多,开始陆陆续续宫缩,有一种来大姨妈的感觉,宫缩大概五分钟一次,翠珍疼痛得直叫唤。
到了凌晨2点半,面对着翠珍,大家都束手无策,商量一阵之后,又把翠珍抬上了手扶拖拉机,连夜赶去了县医院。
这次值班的是女医生,态度很粗暴,挂上急诊,又内检了一下,女医生说还是没开宫口,但宫颈管差不多快消失了,让办理住院手续,入住在一个十人间的拥挤病房里,做着胎心监护。此刻,白天的宫缩没有晚上那么频繁了,翠珍感到时痛时不痛。为了加快开指,招娣一直陪着翠珍在病房走廊上散步,医生说最少要走一万步,还要做深蹲,喝蜂蜜水。于是,苏明强又连夜去山里弄了蜂蜜水回来给翠珍喝。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翠珍的宫缩又剧烈了,间隔时间一会儿有规律一会儿又不规律,比来大姨妈要疼。护士说,如果你感觉到更疼了,就叫我们。就这样在疼痛中又熬了一晚。
隔壁床的孕妇开到三指了,医生给她人工破水,加挂催产素,加快产程。挂催产素时,她痛得大叫。之前招娣从没听过她叫一声。她说:“太痛了!受不了了!之前的疼痛我觉得我可以忍受,但没想到现在这么痛!”
快天亮了,翠珍经历了一晚上的宫缩疼,到凌晨时宫缩基本上是两三分钟来一次。翠珍以为快要规律了,便让招娣叫了护士,护士看了一下她的状态说:“我觉得你好像也没有那么疼嘛,说话还是蛮正常的。”翠珍说:“宫缩来的时候疼啊,不来的时候我还可以。”于是叫来医生内检。居然又是那个赖大夫,以为又要去检查室内检,没想到就在自己的病床上。
经历了之前男医生的内检,她觉得不疼,于是放松了心态,然而赖大夫这次的手法直接让她惨叫了出来,实在是太痛了。
这一天的最后一次内检,她才开了半指。
过了一会儿,外面来了一辆救护车,前呼后拥地抬进来一个担架,四周围着一群人,院长也亲自过来了。原来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老婆要急生。
院长发现床位不够了,于是女医生进来对翠珍和她家人说:“刚才才开了个指尖,我看还早,要不收拾东西先回去待产吧!”翠珍顿时抱着招娣大哭起来,一是内检太痛了,二是看着血淋淋的床铺,觉得自己疼了一晚上才开了一个指尖,后面开指得有多疼啊。在一片女人的哭泣声中,男人们又忙着把翠珍抬上了手扶拖拉机,送回了东风楼。
这一天翠珍几乎都是在东风楼二楼的床上度过的,只有上厕所时她才大声叫招娣的名字,招娣迅速进来扶着她去厕所。翠珍躺在床上,忍受着又开始不规律的宫缩痛,时不时跟周围聚着的家人大声地说几句话。楼里有经验的老婆婆时不时会进来看看她的状态,会问她感觉怎么样?翠珍说白天的宫缩好像又没有晚上厉害了,老婆婆说这是正常的,很多都是半夜宫缩厉害,白天相对来说弱一些。
这天的半夜,翠珍感觉宫缩果然又猛烈了一些,直到中午越来越痛,招娣在旁边紧握着她的手,时不时地唱歌给她听,她都没有力气说话。
这一天的宫缩痛真是无法忍受,每五分钟来一次大的宫缩,中间还会有几次小宫缩。大宫缩来的时候,翠珍痛得在床上扭来扭去,感觉要把床拆了,她双手拉扯着床边,不停得深呼吸,但真的太痛了,不得不大声地叫了出来。老婆婆说你不能叫啊,叫了会宫颈肿的,但那种痛真的是牵动全身,像神经抽搐的痛,深呼吸都不能缓解多少,痛到无法形容。
12月14号的半夜和凌晨,翠珍继续忍受着宫缩痛。她已经在床上待了两天两夜,加上之前在病房的一天一夜,一共三天三夜了。宫缩的痛让她无法入睡,身心俱疲。开指太慢,产程太长,真的快吃不消了。
到了凌晨3点,她终于又忍不住大叫起来,又一直哭着喊着江日章的名字。门口的婆婆、妈妈、爸爸和兄弟姐妹以及招娣也都急得不行,互相商量着要不要再送去县医院。但翠珍说自己实在动不了了。
于是苏明强说,他去医院请大夫过来,他好说歹说把赖大夫和一个护士请到了东风楼。
大夫说要等开了三指后再人工介入,翠珍现在生命体征、胎心都是好的,就还是没到真正临产的时候,让大家再耐心等待一下。
凌晨4点多,翠珍觉得快受不了了,已经痛了三天三夜,现在还只开到两指,实在太慢了。期间又来了几次宫缩,她边哭边喊丈夫的名字边不停地深呼吸,直到宫缩过去,她才渐渐平息下来,家人看到她痛苦的样子,也都难受的要命。
到了早上,翠珍因为疼痛了三天三夜,睡不了觉,加上宫缩痛,实在是体力不支,一个劲儿地说:“我不生了,我不生了,不想再受罪了!”
渐渐天又黑了下来,翠珍感觉有点想拉大便,不是很强烈,就是一阵一阵的感觉。她在招娣的帮助下去厕所来来回回跑了三四次后,发现内裤有轻微见红,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生了。此时,已经开始又是五分钟到十分钟不等的有规律的宫缩,感觉就像来例假,隐隐地坠坠地疼。
赖大夫简短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取出设备,给翠珍备皮、抽血。护士也已经在房间里面准备了。
随着胎头下沉,子宫口逐渐张开,这期间护士进来量了量血压,翠珍慢慢从开始来例假的感觉,变成便秘肚子疼的感觉。再后来,赖大夫和护士越来越频繁查看肚子,一遍遍地内检。开宫口的过程有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不特别疼,但是很磨人。
翠珍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便意,护士在她的床前紧张准备着。家人在旁边也全都一脸紧张地等待着消息,急得她的父亲一直在门口烧香拜佛祈祷。
终于,分娩时间到了。
如果说宫缩的疼痛可以容忍,但分娩的痛只能用“痛不欲生”来形容。几秒钟一次的剧烈宫缩,让翠珍整个身体都仿佛被巨锤一下一下地砸着全身。翠珍此时已经不是肚子疼,而是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疼,疼到冒冷汗,疼到全身发抖。同时还要根据护士“再来再来再来”的指令不停用力,在疼痛难忍中一次次积蓄着力量,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大声嘶喊着。
那时翠珍的脑子并不是空白的,竟然一遍遍浮现出她和江日章从印尼逃离回中国的场景。曾翠珍和江日章之前生活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在她婚后不久,就遭遇那一年秋冬之交发生在印尼的残酷大屠杀,那是印尼华人所经历的世界末日一样的惨无人道的屠戮。曾翠珍夫妇俩从雅加达一路逃到望加锡岛,看到血腥气息充斥着印尼的城市街头,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尸臭和火光淹没了印尼几千个岛城。
这次事件彻底改变了印尼的历史进程,据统计约有100万人死于这场屠杀,当年世界第三大共产党——印度尼西亚共产党(简称印尼共)被覆灭。当年3月11日,三名将领来到苏加诺的茂物行宫,迫使苏加诺签署所谓“三·一一命令”,把行政权力移交给苏哈托,苏哈托又进一步把打击对象扩大化,导致华侨华人遭遇大屠杀。
曾翠珍夫妻在中国驻印尼使馆外交人员的帮助下,从印尼棉兰勿拉湾乘坐被改造的“光华”轮,一路躲过越南领海的美军战斗机和台湾的美蒋军舰,先到曾母暗沙,再往南到新加坡,途经马六甲海峡,向北再到苏门答腊岛,向中国方向驶去。经过7天7夜航行,终于抵达湛江港,并返回福建老家。随后江日章夫妇分配到江西南昌洪都机械厂从事飞机设计工作,直到翠珍的孩子快要生下来的前三个多月,才回到福建永定老家。
就在翠珍几乎以为自己痛到极限的时候,感觉体内终于有东西被一下子扯出来,那个日后叫做江小鱼的孩子,带着洪亮的啼哭声降生了。
不知过了多久,翠珍才醒了过来,先是听到医生问她胎盘要不要,然后把宝宝放在她面前,说:男崽!六斤三两!并让孩子碰了碰翠珍的脸颊。
当时的翠珍意识模糊,压根看不清宝宝的样子。但她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仿佛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大梦。
江屋土楼随着初生婴儿的啼哭融入漫长的夜色之中,星辰在遥远的天际深处缓缓闪耀。
年轻的母亲曾翠珍在土楼里慢慢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妈妈,渐渐忘却了印尼大屠杀的阴影。
翠珍每天的生活作息都是围绕着孩子转,时间全部花在了带孩子上。白天得抱着睡,醒来的时候要陪着玩,只有晚上可以睡床上,晚上他睡了,她也要赶紧去睡,因为半夜还得起来。每天她醒来就像被人打了一样腰酸背疼。
满月的那天,东风楼里的人都放下手边的农活和工作,以客家人的风俗为江小鱼做满月的仪式。
他的父亲江日章在远方的工厂,被红卫兵批斗后回到宿舍,一声叹息之后,他烧掉了手边所有的图纸。
他手捧着父亲的照片和儿子的照片跪在了地上。
他参与设计的飞机从窗外飞过,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知名导演张元和他女儿宁元元等在江小鱼题写的“江屋土楼”前有一天晚上,翠珍因为煤油灯灯芯的事情和婆婆吵了起来,婆婆嫌油灯太亮浪费油,翠珍一气之下抱起孩子执意回娘家。她抱着孩子走出东风楼的大门,她走在回娘家的山道上。她回头,看了看孤寂的江屋东风楼,伫立在时光之外,然后继续往娘家的方向走去。
从高空往下看去,东风楼象一个巨大的子宫。大地的子宫,在大山深处恪守着一个永恒的秘密。在寂静的夜色中与稀微的光亮浑然一体,一言不发而又似乎早已透彻万物。
只有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又一次穿行在荒芜而崎岖的山路上。
【作者简介】
江小鱼,男,祖籍福建省龙岩市永定区下洋镇,先后就读南京大学中文系和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电影导演、影评人、编剧、文化评论家、诗人、国际电影节策展人。真唱运动、闽派电影运动和诗电影运动发起人。电影作品获国内外各类电影节众多奖项,文学作品入选《百年中国文学经典》,著有《江小鱼文集》(20卷)。现任国家文旅部明星公益艺术团执行团长、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有福电影人和闽派电影论坛主持人、北京闽商联盟投资协会副会长兼闽派电影产业委员会会长、美国迈阿密美洲电影节暨金灯塔电影节中方主席、中国华人中小成本电影节主席、香港国际青年电影节暨亚洲华语电影节评委、澳亚卫视《东方风云人物》总制片人兼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