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好学兄
赵兴彬
日月如梭,人生苦短,“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我们这些曾经“八十年代新一辈”,有太多的境遇尚未来得及认真体验,也没有仔细感觉,即已垂垂老矣,倏尔一切都成了昨天。人言“青年人只知苦斗,中年人极易怀旧”,信然!我静坐灯下,泪花洒面,剪烛无眠,那过去的30多年,仿佛都在眼前。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1977年7月,高中招生率先废除推荐制,恢复入学考试制。缘此,我和学林兄有幸考入泰安第十五中学,编入77级3班。这是一所县办高中,地处祝阳公社驻地东郊,北倚突兀的祝山,南临汤汤瀛汶河,门前是泰莱北路,三面农田环绕。校园郁郁葱葱,遍植白杨,树梢鸟巢密布,在蓝天白云衬托下,飞鸟盘旋,叽叽喳喳,跟学子的朗朗书声交相合鸣,显得生机盎然。所有校舍建筑都是青砖排房,两条南北直道,将建筑物纵向等分为三部分:两边的前部为教室,后部为教工宿舍;中部前段为办公区,后段为食堂;最北部的操场东西横贯。十五中在当时也算一所有实力的学校,在高考恢复以前,本地学生都以能进入该校读书为荣,父母则以孩子从此校毕业为耀。只是,如果当时仍实行推荐制,恐怕像我和学林兄这种没有“背景”的孩子,只能望校兴叹了!
那时的我,正值年少,身体瘦小,童音依旧,性情顽皮,对人生、对社会、对人情世故都懵懵懂懂。我的智力水平还算不错,尽管是机械式学习,学习成绩一直处于班级上游;我又天生热情好友,喜直言,讲义气。我的家庭经济条件也相对较好,经常骑着父亲的“大国防”牌自行车上学,这在偌大一所学校中颇为显眼。因为当时农村有自行车的人家极为稀少,自行车被视为高级奢侈品,是众人羡慕的。于是我的自行车,自然也就成了班里的公车,我大方地为同学提供方便,也为班里的集体活动做了贡献。或许正是这些特点,我被老师认为“孺子可教”,也受到同学关注,更得学林兄的呵护和照顾,还介绍我加入了共青团,我二人的情谊不断加深。
学林兄与我同庚,只是稍大我几个月。但是,当时的他,已经青春发育,长得五大三粗。他的个子比我高一头,身子比我粗一半;硕大的脑门,闪烁着睿智;厚厚的嘴唇,透着笃诚;说话声调浑厚,节奏舒缓;整体给人以持重大方、自信坚强的感觉。加上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全年级最好的,因此他自然成为我们班的第一把手——团支部书记。
我们的班主任刘汝河老师,性情温和,为人谦让,生活艰苦朴素,工作勤奋扎实。他对班级的管理多是依靠相信班干部,所以有关班级的一切活动,基本上全权交给学林兄处置,甚至连撤换班长这样的大事都由学林兄决定,而学林兄的一切处置又都显得那么得体、那么游刃有余,这或许应验了那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学林兄家境贫寒,他是四个兄弟中的老大,从小吃苦耐劳不惜力气,协助父母种地持家,练就了人生中最宝贵的“情商”。我们刚入学的那一学期,学校还没有从文革教育的模式中彻底摆脱出来,参加生产劳动仍然是学生的一项重要任务,常干的活儿主要有三项:打草,挖坩子土(耐火黏土),帮农民抗旱保苗或秋收。我干这些活儿时,总是极尽顽皮之能事,偷懒、投机、逃避、恶作剧是常事。记得一次我去打草时,走进风光旖旎的瀛汶河,只顾洗澡、捉鱼、玩沙,尽情戏耍,最后没有弄到多少青草,只好把篮筐底部放些石子,外部用少许青草伪装,以致表面显得丰满充实,携起来又有厚重感,竟然蒙混过了关。而学林兄则不这样。当时学校搞勤工俭学,到北部的村庄开挖坩子土卖钱。这是一项简单的笨重劳动,要求每个班的学生装车、卸车,极为辛苦,所以一般要选择身强力壮的同学参加,于是作为班里“一把手”的学林兄,每每一马当先,天不亮就去装车,然后再随车到泰城卸车,俨然民工苦力!
1977年底,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十五中也开始步入以教学为主的轨道。记得当年的12月份,校园内的办公区域大面积张贴着招生学校名单,是用毛笔在4开白纸上书写,很像大字报的款式。可笑的是,我起初对高考概念全然无知,根本不懂得上完了高中还能上大学这回事,也不知道“中专”是什么。1978年以后,高考制度逐渐完善,学校更加注重教学和升学。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学习成绩一向不错的学林兄和我,此后的升学之路竟然都不平坦。
为了应对高考,1978年9月份,十五中经考试选拔组建了77级尖子班——新1班。我们原3班实力雄厚,进人尖子班的人较多,除了我和学林兄外,尚有张启学、赵平丰、孙丰海、张纪国等人(后来的大、中专考试录取结果表明,我们原3班比另外三个班的总和还多。我现在更进一步感悟到,这和学林兄带头刻苦学习,以及积极辅佐班主任老师大胆管理班级,营造浓厚学习气氛是分不开的。尖子班也集中了一批水平较高的教师,像教语文的班主任孙兆兴老师等,都是很敬业的老师)。
此时的我,也不再懵懂,突然开化了许多,已经充分认识到考大学或考中专的重要性。许多同学跟我的认识一样,都抱着一个极为朴素而又最实在的目的和愿望:考学——脱离农村——吃国库粮!这成为我们奋发苦读的巨大动力;而尖子班成为十五中考学最有希望的班,学生、老师、学校都为此艰苦努力着。
按照当时的考试制度,大学招收高中学历者,中专招收初中学历者。在77级把尖子生都集中到新1班后,为了增强其他3个班同学的升学机会,1978年底,学校准备经选拔后再重组一个“应考中专班”——新4班,改学初中课程。此时我自作聪明,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改入“应考中专班”,试图凭借自己尖子生的优势,补习初中课程,走“中专”捷径,一举脱离农村。从此我便和学林兄分离了,结束了同窗生涯;而学林兄在3个月后也随着全县重点高中的组建,考到地处范镇的泰安四中了。1979年,由于大中专招生制度的新变化,初中中专的招生录取比例极低,最终我还是以7分之差名落孙山!不幸的是,这一年,考到四中的学林兄参加高考,因只报考志愿只填报了大学而未兼报高中中专,也落榜了!
我还是不甘心!固执地发誓,哪怕初中中专只招一个人,我也要成为这一个。于是,1979年8月末,我进入祝阳联中复习班,参加1980年7月的初中中专考试,结果以3分之差再次落败!不幸的是,这一年,学林兄在泰安二中参加高考,尽管考出了优异成绩,但终因报名志愿填报制度的弊端,使他只能屈身4于泰安师专读专科。
无论如何,学林兄也算有个差强人意的归宿了。可我怎么办?是继续考学还是就此罢手?父亲已为我联系到参军当兵的名额,只等我做出选择。然而接下来,有三个人对我的人生起了根本性的转折作用,从而令我终生难忘、无限感佩,他们分别是:学林兄,孙正起老师,王骥书记。
1980年7月,我虽然没有考取初中中专,却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泰安二中。当我正准备到这所著名学校读高中的时候,却突然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当时泰安二中隶属于泰安地区,首次在全地区(除莱芜外)招生,而泰安县为保证优秀生源不外流,规定县域内的学生只能到县属高中读书,因而我的泰安二中录取通知书被截扣,只准许我到县属高中去。这一突然变故,令我非常懊恼和沮丧。在绝望中,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只身一人来到陌生的泰城,闯入举目无亲的泰安二中,试图探听一下校方的态度,看看有无补救良策。可我去找谁呢?又怎么个找法?人家会理我吗?我不知所措,在校园的树下不停地徘徊、打转。正当我感到无比孤独和无助的时候,暑期空荡荡的校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闪现在我的面前,他,正是我已分离两年、毫无音信的学林兄!他是在高考完后偶然来学校的。难道人生真的有宿命有缘分,让我们不期而遇。我们为再次重逢而喜,以致相拥而泣。在了解了我的情况后,他立刻引我见到了另一位恩人、他的班主任——孙正起老师。孙老师个子不高,面容白皙、清瘦,眼睛灵活,动作敏捷,说话声音浑厚,节奏较快。孙老师是一位极为热烈、热情、和善、乐于助人的特大好人,我对他的概括是,无论从长相、风格、人品、精神诸多方面,都跟伟人胡耀邦酷似!我后来入校后还得知,他的教学业务水平也是卓尔不凡,他把诙谐幽默运用于枯燥的数学课堂,近乎达到了极致。他的每一节课总是连连传出学生的捧腹大笑声,引得其他班的学生羡慕不已。
孙老师简单听完了我的陈述后,顿时怒不可遏:“怎么能这样?这样截流生源,岂不害了好学生?”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走走走,去找王书记!”他一路小跑,紧紧抓着我的手,就像老鹰抓小鸡,几步就来到了学校王骥书记的办公室,见到王书记劈头就讲:“你说,这不是害人吗?这么好成绩的学生被截流去,误人子弟啊!”王骥书记个头也不高,但风格与孙老师迥异。他长着小胡子,嘴部区域有一明显的半圆形凸棱线,脸色冷峻,不苟言笑,有时偶尔一笑比哭还难看,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易接近!但是他却是一个正义感、责任心极强的好干部,二中在他主政期间,一度是升学率最高的。听完陈述,王书记坚定地说:“我现在记下你的名字。你在报到的那一天,直接去三班就行了。”从此,我进入了二中。
入校后我才发现,虽然王书记很少与学生交流,但他对学生的细微情况了如指掌。他曾把学习成绩好的和不太用功的同学分别召集起来开过两次会。对不太用功的同学开会时说:“你们想考上学吗?我告诉你们一个诀窍:从现在开始,身体每天掉下二两肉!”对我们这些成绩好的同学开会时则说:“你们想考上学吗?我告诉你们一个诀窍:从现在开始,要锻炼身体,一天保证出一身臭汗!”可见王书记多么深谙教学规律啊!
1981年的暑假,学林兄没有回家而是留在泰安师专学生宿舍,目的是把我和他的三弟聚在一起温习功课。我们兄弟三人吃住在一起,买饭、采集野菜、开土灶多由学林兄担当,他俨然成了我们的后勤保姆。生活虽然艰辛,却也其乐融融。其间,同学兼好友张启学来访,我们畅饮“龙潭特酿”,煮酒论英雄。这段经历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正是在若干好心人的帮助、呵护下,凭借泰安二中那方宝地,我于1983年终于圆了大学梦!
1984年春节期间,趁学林兄在老家之际,我去探望了伯父伯母,二老以农村贵客之礼招待了我。二老身材魁伟,伯父睿智、勤勉,伯母则属于中国最善良、最厚道的那种母亲类型。他们艰难养育了四个成功的儿子,还有我这个干儿子!他们是平凡的父母,也是我们心目中最伟大的父母!只可惜他们都英年早逝,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我们的报答!愿他们的英灵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
“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工作多年,我与学林兄各自忙于事务,平日很少谋面,但彼此心心相印、情深意重,我们的关系的确像一幅工笔山水,虽色彩淡雅,却意境深远!韩愈说:“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彼此的怀旧情结日益膨胀。学林兄是学理科的,又长期经营实业,舞文弄墨本不是他的专业所长,可是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在饭后茶余,忙里偷闲,不时地写了若干文字。其文体不限,或随笔,或杂感,或小记,或顺口溜,或现代诗,不一而足;其文笔绝无文人的浮词藻句,却不乏墨客的真情华章。这真应了刘勰《文心雕龙》中的话:文章本是“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血气、义气、志向、志趣、激情、品行在学林兄一方本来就是上乘的,由此为文,自然也能楚楚动人。比如他的《怀念母亲》一文,顺手拈来,字字饱蘸思母悲情,读之如听敲打地狱之门,让人潸然泪下。他的《07北集坡》,则喜形于色,慷慨激昂,催人奋进。他的《故土亲情》,则娓娓道来,作画田园,晕染皴涂,诱人神往。他在《教育子女吃苦好学成才》中对儿子陈庚写道:“不管报什么专业,考上是关键!我的意见是报今年能考上的专业,至于以后干什么?怎么干?是第二步棋!工作和专业不对口的有好多,但知识是相通相连相依相辅的。社会用人先看什么文化层次,然后再看你什么专业!真正的应用知识是靠工作实践中学到的。十七大9个常委哪个是对口专业的?法学博士没有当律师!清华大学毕业的一样搞政治!关键是素质提高,本领增强!”这已不仅仅是经验之谈的问题,而是一个中年人对社会体验后的深思,是对现实中人们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哲学思考。我感到,学林兄的这一认识乃真知灼见,非常人所能达此深度和高度!
歌之曰:
祝山之阳,瀛汶汤汤;
时维菊月,殄四人帮。
鹓鶵巢梧,生员入庠;
兄仁弟悌,金兰弥香。
吾兄移宫,愚下绊程;
两年坎坷,幸会二中。
相拥涟靦,九二见龙;
师恩浩荡,孙王一统。
悻悻鞠鞠,孜孜矻矻;
兄屈及第,弟炼闱庐。
翌年暑至,师专学府;
一兄两弟,缱绻爨读。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昊天向善,大学梦成。
江山依旧,管鲍之情;
千秋万代,不易此风。
岁次己丑梅月(公元2009年2月)于不知不足斋
作者简介
赵兴彬:男,1962年生,山东泰安人,泰山学院教授,泰安市政协委员,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秦汉史、史学理论、古文献学与文物、泰山文化。出版《史学学研究》、《古文献学述论》、《区域文化构建视野下的泰山文化研究》、《泰山文化钩览》等专著10多部。在《学术研究》、《史学史研究》等期刊公开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另有诗歌、散文等文学类作品发表,其中《我的好学兄》2009年在“岱岳文化”刊登。还撰写了大量泰山文化普及类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