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大同的风》
第十五章、看望岳父母
——欧阳如一
从大同回到北京张振庭就去看了他的岳父母。薛小曼失踪后他开始每周去看他们一次,后来就每半个月去看他们一次,现在每个月才去看他们一次。他住在香河开车来回要一百二十公里,他舍不得时间和油钱,每次还都不能空手。他知道比起那些媳妇死了还伺候着岳父母的男人,他做得实在太差,人家才叫道德楷模,却只是想想,好在二老有其它儿女,要不他们真不知道怎么活。
“振庭来啦?”岳父拖着一条腿从里屋走出来,到厨房洗了水果,用盘子盛了,颤颤微微地端到沙发上给姑爷吃,这老人谁都可以当他的学生,他真是“有教无类”;谁都可以当他的儿女,他一视同仁,不管孝顺不孝顺都没一句微词;当然,谁都可以给他当姑爷——在这方面他的二女儿最能干,至少领了三个男人回家。
“老爸,您最近身体可好?老妈呢?”张振庭对二老的佩服是由衷的,在刚和薛小曼认识时他说:“我这媳妇好找,老丈人老丈母娘不好找。”让薛小曼好不高兴。
“还行,就是一条腿不听使唤。”
岳父已快九十岁,满口牙一颗都不少还挺白,还能嘎崩嘎崩嚼黄豆,真是奇迹。十年前他还能健步如飞,可薛小曼因为老妈总往家捡垃圾说:“你们到我大哥那儿住几天好吗?看看我大嫂是怎么爱干净的。”岳父回来就只能走一千步了;一年前薛小曼又因为老妈总是半夜起来弄得屋里叮当响影响孩子睡觉,说:“你们到我大哥那儿住几天好吗?等果果回美国我再把你们接回来。”——果果是薛小曼的外孙女,岳父回来就只能拄柺走路了。薛小曼对父母真孝顺,父母一退休就在她家住,至今已有三十年。薛小曼对父母真厉害,和张振庭结婚就撵了他们两次,以前也有过,她又把父母接了回来。
岳父问:“小曼怎么样啦?”
张振庭说:“小曼什么事情都没做被判了八年。”
岳父咧咧嘴,欲哭却无泪,口水从嘴角流出来,这是他这两年才有的毛病。但这并不是对法院的处理有意见,他对法院、也就是政府和党的忠诚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的。
“小曼逃到了美国,可能回不来了。”
岳父又咧咧嘴,好像在笑,说:“她可以和花儿在一块。”反应迟钝且口齿不灵,岳父老在了内里。
张振庭说:“花儿和她女儿果果都在北京。”
“振庭君来啦?”薛小曼的姐姐薛小枝回家了,拖着一小推车货,后面跟着她母亲,一个“抽巴”成了一团的老太太。薛小枝粗声大嗓地说:“这老太太多气人?我在超市挑东西让她跟着我一转身她就没了,我满超市找,结果在大街上找到了她。”
张振庭起身向岳母躬身道:“老妈。”
薛小枝把小推车里的货一件一件拿出来,分放到冰箱和厨房里,说:“袋装奶又打折了,便宜了一半,我买了两箱,我看了,没过保质期。”她说话的动作和表情都很丰富,像她妹妹和弟弟,又对指着张振庭问:“妈,他是谁?”
老太太眯起眼睛看着张振庭说:“面熟,是咱们家亲戚。”
“薜小曼是谁?”
“我老闺女我能不知道?”
“薜小曼老公是谁?”
“薜小曼老公?我老年痴呆,不记得了。”
薛小枝对张振庭说:“她就记得她儿子、姑娘,其他人都记不得。”又问:“张振庭是谁?”
“张振庭?我二姑爷呀!”
“老妈!”张振庭又向岳母鞠了一躬并且眼泪都要流了出来——这位值得尊敬的女士跟同事从不来往,跟邻居都不说话,没一个朋友,和亲戚也只是他们问候她,她心里只有丈夫和四个儿女,张振庭能沾她小女儿的光实在不容易。
薛小枝长得高大、有劲、说话快,干活麻利,不到半个小时四菜一汤就做好了端上桌,东北菜,正对张振庭的胃口,就是厨房不能看,那里边刚爆发过一场战争。
四个人落座,张振庭说:“大姐,老爸老妈幸亏您照顾。”薛小曼出事她第一时间从广东赶来。
薛小枝说:“就这老太太最不省心,她一天得出去走两起,每次得十多里地,我得陪着她,都走丢好几回了。”又大喊起来:“妈你别找糖了,老年痴呆就是三型糖尿病,不能吃糖,越吃越傻!”
张振庭神情恍忽地看着他的大姨子,那上面有薛小曼的表情,薛家姐妹对人好是真的,对人凶也是真的,你接受她们的好就必须忍受她们的凶,买一送一,当然,你可以两样都不要。
薛小枝做的菜码很大,她的胃口很好,吃起来风卷残云。她说:“过几天薛小茎就来了,花儿要撵姥姥姥爷搬家。”
多少人羡慕这个家庭?二位家长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四个儿女都是大学生,那是他们在黑龙江农场的时候,这家人全都阳光、开朗,即使在男士被打成反革命挂牌子揪斗的时候。
多少人羡慕这个家庭?二位老人退休后身体还是那么棒,老爷子教孙子外孙女读书,又培养出了三个大学生,老太太每天骑着自行车采购,用打折货把大家都穿得暖暖的、吃得棒棒的。
多少人羡慕这个家庭?这家的二姑爷们也特别热爱这个家,花儿她爸爸逢年过节都会提了东西来看前岳父岳母,这让张振庭有点吃醋,可薛小曼的前任确实比现任表现好。
可现在这家人不那么令人羡慕了,这家人中出了个罪犯薛小曼,而薛小曼的女儿花儿居然撵她姥姥姥爷搬家,说要卖了房子救她妈妈。
薛小枝说:“振庭兄,过几天薛小茎来替我,我得走,又有人投毒了。”她指指楼上,意思是上面那家干的。
“哥,我跟小枝说你是秘密警察,对,只有你能降服她。”两年前的一个冬天薛小曼突然对张振庭说,那天薛小枝避难到了他们北京的家,她在广东遭遇了黑社会,黑社会又与他们的保护伞——警察有勾连。
“我是秘密警察?”张振庭想起自己的样子就好笑,如果他是秘密警察一定是潜伏的高手。
“我姐来北京倒了好几辆车、换了好几个手机号码、扔了好几箱衣服,说有人跟踪她,还投了毒。”
张振庭就把薛小枝叫到客厅里说话。
“大姐,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你不是作家和规划师吗?”
“我还有一个身份,国家安全部的秘密警察,有我写过的小说为证。”
“那我总被跟踪是怎么回事儿?”
“就因为我是秘密警察,境外敌特分子就跟踪你,现在好了,他们被我干掉了。”
薛小枝半信半疑,就不再把一次都没穿的衣服送给他们了。
“过几天薛小茎来替我,就没人给你们投毒了。”薛小枝说。
张振庭想说他是秘密警察会保护他,可他在薛小枝的脸上看到了薛小曼的影子,她们都像她们的母亲,聪明、敏感、强势、极端,值得庆幸的是薛小曼比薛小枝病得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