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腹地行
蔡庆生
去延安的火车驶出西安,我们按照预先的安排,在一个名叫秦家川的小站下了车,上了一辆小巴,前往黄帝陵。近年旅游,我遵循着一条自创的原则——长旅长游,每年化一个月时间,走十几个城市,顺路遍游各个城市周边的名山胜水,这样比单打一直奔主题的“长旅短游”疲于奔命事半功倍。此次从浙东长旅新疆,回程即准备从西安绕道延安、黄帝陵等名城,再南下壶口瀑布、临汾,作一番河套腹地行。
在单调的“哐当”声中,列车一路向北,冲进了一片单调的浑黄色彩中,越爬越高,进入了陕北高原的边缘地带。黄土高原的特色,次第呈现,最惊撼眼目的是,好端端山岗,会突然崩塌出削壁千仞的大裂谷,而所谓削壁,全是黄土,绝非如江南山水的齐天高挂巉岩险壁。我的这番西北之旅,缘于当年抗美援朝的21军文工团在杭州搞了一次40周年战友聚会,会后受命编辑回忆录《战火中的文工团员》,而集团军三位首长又乐于兼任顾问,让我与军党史办主任沈琪主持编务,为此,我才西行寻找远在天边的新疆昌吉、甘肃宝鸡、陕西延安等地的数位关键人物。我们这个军,军史辉煌:土地革命时期,参加过开辟“豫皖苏”、“皖东北”、“皖中”、“淮海区”革命根据地;解放战争中,又转战于苏、鲁、皖、浙、闽五省;建国后又奉命跨海解放舟山、抗美援朝、青海平叛和中印、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领导人物主要的有徐海东、张爱萍、张震等将军。军文工团在抗日战争中诞生,他们来自新四军四师的拂晓剧团、二师的抗敌剧团和奋斗、创造、铁流、 抗大生活、长淮、大众等战斗文艺团体,后来又融入军文工团及三个师的文工队,共约千余人。解放浙东时,62师师长胡炜挥师南下,从仙居进入台州,与前童地下党杨明奎最早接头,追敌至奉化溪口,蒋介石桌上的电话机尚可正常使用。我至今尚保留着一张解放军进入台州府城群众夹道欢迎的珍贵照片。
小巴在延安所属的黄陵县山谷间曲折穿行,一路黄尘滚滚,原始状态的泥巴路坑坑凹凹,上下落差可达数米,车身颠得能将人抛上车顶。去桥山路上,带着五千年记忆的地名,铿锵诱人:龙首、印台、太贤、四圣、桥沟、黄渠、老虎尾巴等,玄妙而神秘。桥山脚下,霍然跨道横空大书“天下第一陵”,字字千钧。两旁一联,口气沉雄:“无人至此敢称帝,有谁回头堪论功?”问倒天下人。诚然,孙中山、毛泽东都有祭黄帝陵的诗文,蒋介石也留有敬仰遗迹,谁敢挑战中华民族的始祖?国务院公布为“古墓葬第一号”的黄帝陵高耸桥山峰顶,四周古柏参天,陵前一碑“桥山龙驭”四字,力透苍穷。驻足黄帝中宫看四山,东西卫城峰峦、南北城垣断面遗迹历历在目。顺山势而下的龙沟里,曾出土许多石器及陶片“阴阳太极图”,共同将五千年时空凝聚成了塔尖形的丰碑。
8月1日,建军节那天,我们继续坐汽车向北攀高,在天光黑尽时才到圣地延安。让人难忘的是,附近竟然无一处就歺,于是,我和老伴只能在一家小旅店泡出仅有的一包方便面,意味深长地分食,默默地纪念了我们两个人的节日——结婚38周年。延安最让人心动的是宝塔山,它曾像灯塔破开沉沉黑暗,耀亮神州山河。而当延河、清凉山、杨家岭、枣园这些赫赫有名的身影掠过眼前,我受宠若惊了。枣园村口肃立两方青石碑,质朴的山岩上,题刻着他俩并不惊天动地为保卫延安而壮烈牺牲的经过,这是两块枣园儿女献给新生共和国的基石,这也是灯塔般的宝塔山下两束刺穿大地黎明前黑暗的光芒!沿着延河,我在寻找当年李自成举义旗的足迹、花木兰代父从军的豪气、杜甫川诗人的行踪……历史的洪流仍隆隆有声。我们坐在毛泽东与斯特朗谈话的石桌旁,听当地的义务导游讲述一个延安曾名“肤施”的神话:传说尸毗王在清凉山修行时,曾有一只鸽子被饿鹰追赶得向他求救,尸毗王割下身上的肌肉去喂饿鹰,山城因而得名肤施。延安对新中国来说,也有着13年“肤施”般的献身,何曾期待过回报。
在延安军分区,我和出任政治部主任的原文工团长李金庠,确定了由他联系历任军长张爱萍、张震、胡炜,落实写序及题词等要事,也排出了文工团十多位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如将军江修惠、抗战作曲家晓河、八一电影厂导演李娴娟、总参文化部长李胜利、江南笛王赵松庭、美院教授刘江、将军级待遇作曲家刘大鸣等),其中也包括历任团长(抗战时二纵的肖尔加、解放战争时期的李金庠、抗美援朝中的陈三百),都准备作重点采写。,
从延安返回壶口的行程,汽车一直在崇山峻岭顶上直升飞机似地飞行,逐级从一个平台下降至另一个平台,仿佛潜水艇渐而下沉。终于逼近了黄河西侧,这才出现峡谷巉岩间千万年流水凿出的沟壑深涧、叠岩层层。从地图上看,西岸的宜川和对岸的吉县仿佛都紧贴黄河,其实是从宜川到黄河最为激越的壶口,汽车还得蹦达数个小时。壶口瀑布的顶部,可不像黄果树大瀑布来自一条溪流,它是一片数百米宽阔如飞机场的大岩板,可纵马飞驰。广场中心陷落一个百丈深坑,巨流坠入深渊,轰轰然如万炮齐鸣,击出著名一景“水底冒烟”。一自大禹凿开孟门,飞瀑便日夜分秒不停地“冲蚀”出“十里龙槽”,向上游进逼,将5000年时空浓缩成一道地裂,大禹持铲的圣像便昂立在孟门河心。猛抬眼,见对岸一块岩岗下有人正举相机仰拍飞瀑,这才发现,50元人民币上壶口瀑布的标准像,正是从那个视角拍摄的。
依依惜别名瀑,两人横抬行李,徒步跨越孟门大桥,从陕西走到山西。在桥东,待至午后才搭上去临汾的客车,因为人挤,只能拉住门边的立柱,钟摆似地晃荡,翻越凶险的吕梁山。在半途,两人同时看见右侧万丈深沟中抛掷着一片坠崖车辆支离破碎惨白的“残骸”,互相只对看了一眼,都未说出心中的“忌讳”。临近黄昏,客车才带着一身疲乏,驶进平圹如海面的尧都临汾,喜见迎面一道横幅,大书“天下第一都”凌空掠过。临汾对我来说,又有着一份特殊的意义,它是驻扎在我们南京军区首脑机关近旁“光荣的临汾旅”建功立业的地方,是中国第一个以城市命名的军旅。“临汾旅”的副旅长吴仕宏,后来又出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率领着我们去抗美援朝,我在朝鲜写的第一本诗集正是由南京军区编印出版的。“临汾旅”的威名,出自1948年春的临汾攻坚战。临汾城由国民党军2.5万余人驻守,地势内高外低,城墙依自然地势高15米,上宽10米,基厚30米左右,碉堡林立,壕沟纵横,内外暗道相通,城内纵深阵地四道防线,易守难攻。在历时72天的战斗中,第23旅在夺取外围据点后,采用坑道爆破手段攻城。经过27昼夜的反复争夺,挖成110多米长的坑道两条,在城墙底部,装炸药近1万千克,歼灭国民党守军5600余人。1948年6月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野战部队第1兵团领导机关在庆功大会上授予该旅“光荣的临汾旅”的锦旗。
临汾城南的尧庙,面积700余亩,楹室400间。尧庙始建于西晋之前,至今河东帝尧故里伊村尚留一块刻着“帝尧茅茨石阶”的石碑。庙内六角形的尧井亭前,茅草丛中蹲着一只石雕的獬羊,青苔斑驳,头顶独角,传说善辨曲直。帝尧用獬羊断案,独角能触无理的人。汉代法官戴的帽子叫“獬豸图”,象征辨是非如神羊。站在獬羊石跟前,回望广运殿屋顶上“民无能名”四个大字,敬仰之情如泉涌。孔子在《论语》中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意思是说,帝尧功德无量,百姓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来赞颂了。我们祈盼“尧天舜日”的阳光永照神州,日益红亮。
作者简介:蔡庆生,中国作协会员,原浙江省台州文联常务副主席、台州作协主席。抗美援朝时有诗《送行》、《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发《人民日报》,后选入《1949一1979诗选》、《中国新文艺大系》、《中国新诗总系》、《初中音乐教材》等。作品获志愿军文学创作一等奖、浙江省作协优秀文学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