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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火山
我领养了一座微型火山，
没有人知道，我随身带着，
隐忍于刺青和刀具。
它在世界的左侧一天天长大，
直至我的头顶开始冒烟。
而世界的左侧不远于我的左肺。
2022-4-16
2032
照经上的说法，绝望
是有罪的。这是异域，
我默认另一种说法，
未绝望的人是可耻的。
但我们赞许狗的主人
以附肉之骨，为自己
迁怒于狗的睾丸而悔过。
当他们以感冒的重鼻音
重葬死者，仿佛他们
受了比死者更多的罪。
我们的玄铁之身，瞬间
像孩子手中流泪的冰激凌。
他们的初心，再次配上了
他们的牙齿和白衬衣。
而绝望，也再次是可耻的。
2022-5-14
雕塑
半个无神论者，或整个
因秃顶而蔚蓝的虚无主义者，
如何细听“这个世界
必然的残缺”，基于某种
明确却不可实证的规定性？
我无力驳弯自己的舌头。
倘若仅仅是道德的修辞学，
又如何重塑铁链与布查街头
那群活着的尸体，“她的手，
真是古希腊雕像残缺的部分？”
2022-5-7
异名
齐奥塞斯库，我们不讨论。
我们讨论斯大林和他的烟斗，
讨论不同语言中他众多的异名。
至伟的寿终者，生与死，
童子军都呼啸着滚沸的泪水。
而无助的幸存者被彻底抛弃——
他们渴望在无神论与有神论
之间自由转换，渴望一座
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地狱。
2022-4-29
创生工厂
45℃的水温，鱼
活了下来。第六年，摆尾于灼手的地热温泉。
当它们终于被种入沸水，
像第一神迹，三天后，
它们创生了自己的宗教。
他伟大地哆嗦着，
将鱼倾入火山的岩浆。
2022-5-9
《创生工厂》之互文
累月无需经年，可能
就明早亮出眼瞳——
它们，终将为自己还在
沸水里活着，而倍感恩宠。
并奉他之名，于火山的熔浆中，
从此信仰主人的神迹。
2022-5-10
布查
早晨温和的稀粥，
不会埋伏滚沸的坦克，
即使将“温鸭蛋”敲作了
“温压弹”。舌尖之“盐”，
词链可以轻松游戏至“血”，
却速冻为异国小镇的词根。
那些摆拍睡姿的尸体，
那只涂红指甲的手——
“太新鲜了”，像刚用过早餐。
2022-4-20
日历
星期一不是我的朋友，
所以礼拜天不是我的朋友。
在本地，它们直接虚无，
却作为数字，存在于日历中。
我们没有采用一周五天制，
我们假装和这个世界混在一起。
2022-4-12
基业
我的每一行诗都迟到了，
在不该迟到的时候。
尽管最终可能不会缺席——
徐州、基辅和每一座魔都。
这是整个春天，从二月
到四月。无人望及尽头，
仿佛绝望是项至圣的基业，
却草灰般一次次暗溅水花。
2022-4-8
礼物
铁链之陨石之铁，
莫斯科怒放于乌克兰的烟花，
与魔都密扎尖刺的铁丝网——
这是礼物，向你索取
庄严而非冷漠的秉性：
活着，嘴里是一条死者之舌，
还是让它温热却安装了剃刀？
2022-4-21
注脚
二月，无论多肥的手笔，
都肥不过铁链的圆环。很好，
那就假道注脚它的最后一行：
莫斯科—暮斯科—墓斯科。
2022-3-20
此地
我从不怀疑，即是说
我笃信这个世界的本质，
无非一张褐色鼠皮，
补丁一样打在高速路上，
被车轮榨尽了肉与骨汁。
也从不怀疑舌根的诚实，
向词语，倾尽了爱和痛楚，
也倾尽了悲愤与诅咒。
不怀疑我们最终冷漠于
那些生前受尽羞辱的死者，
而对那些幸福活过他们
黄金暮年的暴君，我们又
何等慷慨！因为，在此地，
死——不再朝着生多迈半步。
2022-5-11
《狱中书简》
新产道催生黑魔法，
夜深重读朋霍费尔。
“但，仍需在此世去感知，
人脆弱、倔强的弹性，
在时间中从未被收回。
像我们的植物，将雨水
蓄满一身斧斫的枝条。
没有谁可以减损它。
即便人神，在半空
偷镀一部金色的胡须。”
我刻意将它分行、标注，
像一部新版的病句大全。
2022-5-23
六月
五月结束的时候，
请撕掉它。
没有什么，比这——
更秉承时序之血。
是的，在五月
结束的时候，撕掉它。
现在，五月，已经结束。
现在正是时候。
喉管，第三十三次
签收它送来的冷灰。
2022-6-3
裂缝
在深夜的裂缝中，有人
突然叫了两声，听起来
像巨型的野生动物。
第一次，凌晨两点，
第二次，凌晨两点四十。
白天写于手机记事本的
几个句子，总在我
快要睡着的时候吵醒我。
这半年，我们写废了道义
与良知，也写废了绝望，
连虚词都跟着成了笑柄。
我删掉它们，它们更起劲地
敲打我的大脑内壁，仿佛
那是一座非法的国家监狱。
2022-7-3
掘墓人
在人性圆周之内，
星空，曾振荡着两种
亲缘性的神秘——
未知而可解的神秘，
与已知但不可解的神秘。
前者像偷吃了达尔文手稿的狮虎兽，饕鬄足够的
时间——我们的时间——
就能优雅地将后者撕裂，
并翠绿于二手环保主义者：
“用面包屑擦净餐盘里最后一滴肉汁。”
他们，“掘墓人”一样神圣。
2022-6-7
一个人的晚餐
这道他自诩厨艺精湛
而舌尖跳舞的藿香鲫鱼，
此次，又如何食不惶然？
鱼刺，是鱼的一部分；
正如“唐山是世界的一部分。”
你为自己倒上这杯开胃酒，
却被一群沉默的客人围观。
美食，瞬间可能烹饪为一次
美食悲剧，你保证那些鱼刺，
不会再次卡在喉咙的会厌？
2022-6-21
骑手
此刻，不谈绝望之地，
也免谈绝望之事。每天，
用我们的二十四小时侍奉它，
像骑手侍奉他的赛马。
太过漫长的已过的月份。
太过漫长的未来的月份。
此刻，借时针半个圆圈，
当这罐冰啤，是这个世界贿赂了我。
2022-6-17
先知的国度
那些还未出生的人，
埋伏在未来的时间中，
而未来是一份不加密的红头文件。
他们将过我们的生活，
我们换一张脸继续生活。
这代我们，再次——又一次
以自身的命运成全了上代先知。
“属这块土地的，已经被拣选。”
我们所有人，我们每个人，
未出生就抓住了线团的末端。
2022-7-4
地理课
丰县，是这个世界。
布查，更这个世界。
你可以说是一部分，
也可以说当然全部。
它们曾异名于旧约。
现在正被末世重译。
四月，刚译作上海，
五月已更名为唐山。
明天，请另换一个。
所有地名均已入列。
2022-6-24
三个数
2032，某种进化论？
不过是时间重温了自身。
我承认，我也曾2012。
每个人的额头均应黥上此条
戒律，“不可对时间妄生邪念”，
在这个被剥皮的、单维度的世界。
2022-7-10
台词
今年，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几乎确定。罗马城那道窄门，
让我仍然执迷时间的偶然性：
我们在夏天，夏天在烤箱中。
酒店的被单是白色的，蒙身布
是白色的。当楼顶漂洗的白布
像熔断的钨丝，猛然刺缩眼球：
被单还是蒙身布，这是一个问题。
2022/8/18
饲梦
早起，刚说自己做了个噩梦，
妻子已脱口而出：日有所思。
她经常是错的，这次必须正确。
红色油漆区，如果非要说出，
语言就只能是混纺的双重间谍，
十年后，它们将当面对质。
梦中，我是现在的自己，
又是正在活埋黑鸡仔的自己。
一群人背着语录从中间穿过——
红星在他们额头睁眼闪烁。
这好梦，我当宠物一样养着，
领着它去参加下午的地震演习。
2022/11/13
普通病室
靠窗的3号病床，
床单已经换过了。
一张有许多纪念日的
条纹床单，因磨损而柔软。
病床的上个客人，
刚走，带着她
二十天未降的高烧，
和说着梦话的抽搐的手。
一个中风的
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将回到乡下，
试试偏方。
在她母亲为她
擦洗的时候，我眼睛的
余光，仍未避开
她的乳房，她的臀部。
此刻，床单如此
安静于它失去的
但还会捕获的气味：
像一个上了年纪的猎手。
2022/7/25
《普通病室》之互文
病人走后，
半小时，十分钟，
或更短时间——
床单换下了，
将被消毒、蒸煮。
烘干，抑或暴晒。
这是应该暴晒的季节。
除尽体温、异味——
一页写满密码的纸
在纸浆之后，一个人
在车祸失忆之后。
每张床单，至少
曾包裹过一具
正在减轻，却缓慢
沉降的身体。
手工亚麻布，
已不承诺——人，
精确、荒废的脸。
2022/7/25
午夜
十一点，孩子们还在打闹，
不放过这意外多出的假日。
四列长队，有人来，有人离开，
我们共享同一张脸。口罩，
终于为耳朵找到正确的用途。
我们算准了世界未来的模式，
我们将独自进化出核酸口器。
小区业主群突然传来消息，
系统崩了。保安正用喇叭证实：
大家别急，明天再做，明天再做。
有人还在观望，学校和菜市
埋伏于他们待检的舌根。
我站在窗口，暴雨开始落在
空地上。十分钟后，那个被雷击的人，
正裹紧雨衣快步穿过最后一条街道。
2022/9/3
白雏菊
第三个五年，大概率第四个，
莫非真有人长了一副毒舌？
换手气，仍就内循环轮盘赌，
你有时间经营自己的尿毒症。
他一直道德于公共的个人宪章，
既然我们默认了算法的相对性。
有人埋头在水中喊冤：“我从未
坐上赌桌，就输光了前三十年。”
你当然可以自信活出这个
冰川纪，但最好改修园艺，
从此皓首于一生只开一次的
白雏菊：为我们预定那个节日。
2022/11/7
家庭教育
饭桌上，姐夫与我对谈时政，
我们争相扭爆了音量，
将酒精兑换为血压和真理。
母亲不住地向我使眼色，
我们仍然像两个对立的阶级。
母亲突然说胃痛，并用手压住腹部。
今天，她第一次讲起
当年旧事。我曾听父亲讲过，
在我的《神经质之书》中。
现在，她讲述着父亲不知道的部分。
隔着五十年，我仍然看见
那锯齿形火苗在她眼中抽搐。
2022/10/17
网棋
他们在开会，既然开得
一脸尊容，你又怎好意思
吹嘘自己四年前就是半个先知。
我下网棋，从业余
六段一直输到业余三段。
他们开多久我就下多久。
我确信，会还没有结束，
我已经输得体无完肤——
脸，因而拥有一座完整的地狱。
2022/10/16
厨艺
核酸喇叭校准七点，
妻子已经从菜市回来。
黄瓜，八块，值得我
用两倍的时间伺候。
间歇性静默症，
厨艺从此胜于诗艺。
我将用记忆发明一种
本土美食：醋熬猪头。
2022/9/4
杂记
三年，长了七斤。
除去应该通胀的部分，
仍然太多了。
肥而旺国，岂非懿德？
波尔布特——仅仅是时间。
今晚，清水煮白菜。
2022/11/14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