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十三)| 温庭筠《梦江南》其二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词写思妇独倚江楼终日盼归情景。唐刘采春《望夫歌》云:“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船。”赵征明《思妇》云:“犹疑可望见,日日上高楼。唯见分手处,白苹满芳洲。”温词即从上引二诗生发出来。
起二句“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写词中的思妇早饰妆容,为的是给悦己者看觑,迎接归来的远人。你看她晨起梳洗一罢,就急忙来到白苹洲,登上望江楼,开始一天孤独而又执着的守望。接以“过尽千帆皆不是”一句,写她满怀热切的希望,注视着水天相接处飘来的第一叶帆影。船慢慢地驶近了,又从楼前驶过了,她盼望的人不在船上。于是她眺望、凝瞩下一艘船,第一百艘船,第一千艘船……她望眼欲穿地把它们一只只从天边外迎来,又遗憾失望地把它们一只只向天尽头送过。“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一天又过去了,最后还是不见归人船。“皆不是”三字陡转,如断崖千尺,极尽跌宕,是思妇望绝的沉重感喟。
“斜晖脉脉水悠悠”一句,寓情于景,写思妇江楼所见暮色。黄昏的江边,没有人也没有船,惟余一片空旷的死寂。当最后一叶帆影从思妇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她疲倦得连下楼的力气都没有了。孑立江楼的她,痴痴地看着西下夕阳,脉脉无语,东流江水,悠悠不尽。她那深情的思念,强烈的渴盼,极度的失望,无穷的憾恨,都融入这脉脉斜晖、悠悠流水之中,使得这一句“眼前景”富有象征性,含蓄隽永,耐人寻味。结句“肠断白苹洲”,于写景后直抒思妇盼归望绝的痛苦心情,为抒情深隐的代言体温词所罕见,故论者以为:“‘过尽’二语,既极怊怅之情,‘肠断白苹洲’一语点实,便无余韵”,“真为画蛇添足,大可重改也。”(李冰若《栩庄漫记》)下面引一首与此词构成“互文性”关系的新诗文本,以助赏读之兴。这首新诗是台湾女诗人席慕蓉的名作《悲喜剧》:长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假如 过尽千帆之后/你终于出现/(总会有那么一刻的吧)//当千帆过尽 你翩然来临/斜晖中你的笑容 那样真实/又那样地不可置信/白苹洲啊 白苹洲/我只剩下一颗悲喜不分的心//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昨日/都是一种不可少的安排/都只是为了 好在此刻/让你温柔怜惜地拥我入怀/(我也许会流泪 也许不会)//当千帆过尽 你翩然来临/我将藏起所有的酸辛 只是/在白苹洲上啊 白苹洲上/那如云雾般依旧飘浮着的/是我一丝淡淡的哀伤
席慕蓉的《悲喜剧》,用温庭筠的《梦江南》词做蓝本,依旧是思妇盼归,依旧在白苹洲上,依旧等到斜晖黄昏,依旧数得千帆过尽。从九世纪的温庭筠小令词,到二十世纪的席慕蓉白话诗,历千年岁月沧桑而不变的,是一颗忠贞依旧、深情依旧的东方女儿心。

但从晚唐词到现代诗,虽说是题材相同的两篇作品,在古今的继承中也肯定会有推陈出新的变化,这主要体现在席慕蓉对蓝本加以手法上的翻新和意蕴上的掘进。从手法上看,温词实写思妇从早到晚,一天的漫长等待落空的情形。席诗则虚实结合,且避实就虚,以虚为主,入手便把实际的等待撇过,直写虚拟中的相逢:“当千帆过尽/你翩然来临”,这在仅写等待的温词中根本不曾涉笔。本是悲哀的等待事实,席诗却用“假如”把它虚设为喜悦的重聚:假如“长久的等待”终有结果,那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所有的昨天漫长等待的痛苦,都将成为今夕相逢的喜悦的不可缺少的铺垫;假如“千帆过尽”,得睹你归来的翩然风姿,亲切笑颜,能被你温柔怜惜地拥入怀抱,那么所有等待的酸辛都将烟消云散。但这毕竟是虚拟中的相逢,所以“我”又觉得“斜晖中你的笑容”,真实得有些“不可置信”,又感到“白苹洲上”那云雾般漂浮着的“一丝淡淡哀伤”,拂之不去。虚实相间的此情此境,在回环复沓的章法中氤氲着梦幻般的情绪戏剧的朦胧氛围。从意蕴方面看,实写的温词,只是单向度地抒发了思妇一天等待落空的痛苦哀伤之情。席诗则化虚为实,大大拓展了诗歌的抒情空间,展示了现代人丰富复杂的心理层次和情感维度。等待令人悲,相逢令人喜,在悲伤的等待中虚拟喜悦的相逢,不知是悲是喜,故曰“悲喜剧”。这就触及了现代人生活的分裂和心灵的矛盾,席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所承受的情感折磨,比温词中的思妇更加剧烈。可以说,席诗的内涵复杂化程度,远远超过了作为“蓝本”的温词的单向度情感抒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