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为作家邹星枢同戏剧家翟剑萍一起)
忆戏剧家翟剑萍
邹星枢
山东话剧院长翟剑萍先生,是集表演与编剧于一身的艺术家,五十年代初在《秋海棠》、《雷雨》等诸多剧目中的精彩表演早已蜚声剧坛,后由他主笔编剧的《不平静的海滨》《决战》、 《丹心谱》、 《沉浮》《苏丹与皇帝》、 《命运》、 《眷恋》、 《战争中的三个女人》、 《布衣孔子》、 《黄河入海流》、在主导山东主流戏剧几十余年,当仁不让地是位扛鼎式泰斗人物。但对我个人来说,则是一位有特殊影响难得的良师益友。
且不说我的剧本第一次获奖,与他这个举足轻重的评委不无关系,我们的第一次单独接触便极具戏剧性。八十年代初烟台一次剧本讨论会上他突然腹泻不止,恰好我学过一种治疗腹泻的推拿手法,那时三十几岁的我下手很重,即便这样,他一边不时地喊着轻点一边还没忘了问我对他们剧院的戏怎么评价。我不知深浅脱口而出:好看,但不喜欢。他问我不喜欢哪些方面,我说主要是对那些题材不喜欢。他问那我喜欢什么题材,我说喜欢直指人性、伦理等对灵魂有真正深见度的东西。不料他突然又问了一句:那么你对我这个院长什么看法?我稍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不仅排你们自己写的戏,也选一些院外的就好了。意思明显不满他们没能五湖四海。他当即的回答很不客气:“因为我们的戏最好。”对他的毫不谦虚我有点意外,但想想也是,当时他们的戏的确更成熟,这是事实。这一想倒服气这个回答直面不虚,倒也大气。
不久后到省开会,我因为是济南人,得空就离会看望哥姐,这天同房间的刘主任说星枢啊你去看看翟院长吧,人家来找过你两次了。我很震惊:这位院长对我这个晚辈那次的不恭居然并无芥蒂,立生敬意心中与他亲近了许多。他房间的访客很多,大多坐一小会便客气地告辞,他留下我直谈到很晚才放我离开。后来再来开会,竟多次与他分到同一房间,我以为是偶然(后来才听会议人员说是翟院长安排的)
先生邀我去家里聊天,他老伴王玉梅是比他名气大得多的表演艺术家,舞台电视影屏人所共识,在家里毫无架子亲自为我冲茶,我叫她王老师,她开玩笑说我又不会教你写剧本还是叫大姐,她总是随便聊几句家常话便离开,从不打扰我们聊天。
与先生住同一房间谈天真是一种享受,可以听到很多他亲身经历的历史真相与不同凡响的见地,但他大半辈子的剧团生涯夜里最有精神,有时快12点了还要出去买来蛋糕宵夜后再聊。我熬不过他每次都先自睡去,第二天便有一种扫了他谈兴的歉疚感。先生穿着讲究,花钱大手大脚。一次逛街他相中两件东西,价钱贵得令我咋舌,我硬拉他离开才没买。不料当晚他还是买了回来。请客吃饭他更是出手大方,总去高档饭店,尽管他请但总不能老不回请吧,时间一长我就草鸡了,直说以后咱少吃饭的好,我这点收入实在奉陪不起。他哈哈大笑说你请我小吃店即可。
翟老师虽为院长,但全院上下都直呼他老翟。他也曾让我也叫他老翟,但我执后辈礼从未造次。这位全省主流戏剧的领军人物,愿意与我这个甘愿非主流边缘戏剧的无名小辈交往并成为好友,真的出乎我的意外,得意之余倍感鼓舞。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后来几年我们聊天已经与戏剧无关,完全是探讨对上个世纪前后期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匪夷所思的人生和人性,及其更加令人瞠目的世道人心乃至人的异化,以及与之相应的意识形态的不同后果和走向了。他是个特别有心的人,对经历过的战争和土改中那么多血淋淋的场面和活生生的人物皆有深刻的剖析。我看着他谈话时的投入乃至痛心疾首,越来越理解他那几十年藏在肚子里憋着难受的胸中块垒,总要找些既信得过又尚可对话的人一吐为快。
记得每一次他说给我的故事都令我震撼,所有的人物都是过去文学戏剧里没有出现过的崭新形象。我总是说你怎么不写出来?哪个不比你现在写的那些戏强?但他都是笑而不语答。记得有一次他讲了件事和其中的人物命运令我分外地震撼,我又劝他必须写出来,否则将对不住那段历史和他自己(有时甚至急得想说你不写我可要写了,但那是侵权又怎么可为呢)!他仍或低头沉默或笑而不语。每次长谈后几天之内,这位老剧作家复杂的眼光与笑脸都追着我如影随形。
前几天清理陈年旧物,发现先生多年前寄给我的两封书信及剧本,展读后心中百味杂陈,不诉诸文字竟觉得心中不安。
第一封是他就九八年新创作的戏曲剧本的命运倾诉衷肠的,信中“拙作《多雪的冬天》(暂名)它的唱词是我所追求的······我觉得这是农民的,特别适于地方戏曲。但我省某领导人不喜欢,说这是大白话······‘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我年纪大了,也就不刚了,但心中不服,他们喜欢造作华丽的辞藻,再华丽能比上昆曲西厢等戏吗?但那是描写士大夫生活的,不是农民。本剧中的第四幕情结有些落套。你说呢?总之,想听听老兄之真知灼见。帮忙出一点主意,我想改一改给外省。可否?”
唱词的确很好,如“卧龙山啊穷人的山,横空出世几千年。冬天满山雪,夏日有清泉。四月樱桃五月杏,雨后梨花泪涟涟。清明挖野菜,谷雨蘑菇鲜。松子香来,山杏甜。夹竹桃花染指甲,杏仁儿吃多了嘴角蓝。捉一串蚂蚱给爹下酒,打一天石头也解解馋。荒年暴月咱也不怕,撸下榆钱一串串。卧龙山啊穷人的山,养咱穷人几千年。”
但是好又能怎样呢,只要上面有某领导不入眼,即便是再权威的专家的作品不也枉然。
另一封是就2002年创作的京剧本《原野》的思想内涵诉诸知音的,其中“中国一向反对人性反对人道主义······反对博爱······君注意中国当代文艺了吗?杀的多血腥多残暴都可以上镜,而唯独爱却受到了限制,不让讲爱,不让上床······丑恶横行,爱被禁止。摸摸乳房、屁股不行。一刀刺进去鲜血喷涌可以渲染。我写《原野》有两个原因,A:有我自己的思考和观点;B:省京有净、旦、老旦都是一流的,可以演出一台好戏。读后再长谈吧。”
遗憾的是直到他05年去世十八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听到这两个戏和他离休后写的其他几个戏得以上演的消息。
像翟剑萍先生这种在山东戏剧界具有鼎足地位的戏剧人生,垂暮之年心中仍怀有浓郁的戏剧情结,是一种必然和幸福,但是如果这种深厚情结,由于某种原因而变为挥之不去的抑郁心结,那就是一种不幸了。
其他权且不论,仅从这两封信与剧本来看,先生心中的戏剧情结是多么的浓厚,但却不得舒展,已经演变为难以排解的郁郁心结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由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心中戏剧情结的至死不灭,在他生前与我最后一次长谈的八年之后,竟勾引起我这个晚生后辈自己早已经想开放下的抑郁心结!
2005年九月初,我又去青岛看他,他哀叹当院长时曾有过带领省话去国外演出的设想,结果壮志未酬,看现在院里的状况更无希望了。叹息个人只是巨流河中的一滴水而已,再奋力也只不过翻起一点小小的浪花瞬间消失,也只能被大流裹挟而下。他还再次警告我那本书切不可写。他指的是前不久他曾听我说退休后想写一本书:揭示人们至今对情爱与性爱的虚伪与偏见;包括对性工作者人格的歧视、对于她们为两亿农民工做出的人道服务,以及社会安定和经济的贡献应给予实事求是地肯定。先生除了肯定我的认知,殷切告诫这还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能做到的事。并料定我即便自己不在乎受到攻击,但必定会顾及家人的感受而放弃。此后我还真的按先生告诫放弃了。后来说到了03年伊拉克战争,我叹息对这场战争国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写了多少文章,仅都是对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及影响的评估,却唯独对这场战争中出现的最关乎人类,即人性本身的事件和行为,没看到一个学者的文章。先生问我指的什么,我说我注意到战争中出现了三个典型人物:一位是美国女军医,救治了一个伊拉克平民,没想到这个伊拉克人很有背景,竟因此主动提供了其总统萨达姆的藏身之地;另一位也是美国女兵,则因虐待战俘被曝光,最后导致美国总统不得不向全世界公开道歉而颜面尽失;第三是那个伊拉克人最值得研究,难道仅仅是美国人救了他便出卖了自己的总统吗?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我说战争最容易暴露人性的善恶,科学物质是很重要,但人性自身则更本质更重要。想不到先生听后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顿时眼睛发亮,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喊了一声“写个好戏!”我说我已经写成随笔你若有兴趣回去我寄给你看。他说不不,我们是搞戏的,还是写戏!也必须写成戏!一定会成为一部《哥本哈根》那样的高层次话剧!我摇头说话剧本来就属于精英艺术看的人很少,再像《哥本哈根》那样的又有几个人喜欢几个人能看得懂啊?更要命的是这个题材不仅涉及国际关系,而且全是敏感事件、敏感人物与敏感话语,莫说是宣传文化官员那一关,即便是戏剧界的专家们那里也万难通过,趁早别惹那个气生。先生说这么难得的素材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放弃太可惜了!仍耐心劝我一定写成戏。我说你知道我对戏剧界早已是彻底失望心灰意冷。但他还是一再劝说,甚至提出说我们俩合作来写。写出来由他去北京张罗演出。我反劝他已经这般年纪何必别再找闲气生了,干嘛给自己过不去自寻烦恼?但他还是坚持一定写成一部好戏。我佩服他的眼光高远,但也认定此事断不可为。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他坚持我再住一天,第二天仍然是反复劝说。面对这位尊敬的老前辈我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说要写你自己写,所需材料我找齐全部寄给您用,我可是绝不掺和,我是受够了从此不再写戏。他笑着说他才不信我真会罢手,还说3年一个戏你还能再写6个戏呢。
午饭后我要走了,他又像以往一样恋恋不舍,说有一个地方特别适合聊天,不由分说拉我到了八大关边上一个叫“朗园”的咖啡屋。那里面朝大海安静优雅,果然是个难得的去处。我们两个像年轻人一样要了咖啡和零食小吃,欣赏着大海又逗留了好久。我送他回家到楼下分手时他拉着我手说:我写完签咱俩的名字。我说那我就登报澄清。他说就怕你看了初稿忍不住自己就会动手了,不信咱走着瞧。
那天我们都特动感情地拥抱,他站在楼下看着我走出好远。他当时送我的身影至今还似在眼前。
我回威海便把文章和有关资料书籍寄给了他,估计3个月至多半年他会写出初稿。然而万万想不到未及一月董璇,(现在已是院长)打来电话:老翟心肌梗塞突然去世了。去吊唁的路上我回忆着我俩临分手时他兴奋的样子,感慨人生之无常。车进青岛的那一刻我忽然心中一颤:莫非他的去世是写这个戏累的?莫非他来了灵感兴奋激动得?毕竟快八十岁的人了呀!又想起他为什么说要我再写6个戏?突然领悟原来他比我大18岁,3年一个(他常说3年一个戏)三六一十八正好到他这个年纪!可叹啊可敬,这个已经七十七岁耄耋之年的老戏剧家,尽管已经被当局冷落,心中念念不忘的仍还是戏剧,可见他对戏剧的感情是多么多么的痴情和专一!
王玉梅大姐知道我不抽烟,那天却亲自为我点上陪她抽了一颗。相对无语,我心里却忐忑不安深怀歉疚,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2013年初,远离戏剧界又是八年了,某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尚未起床,想起伊拉克战争转眼间已经十年过去,由此又联想到那两个美国女兵和那个伊拉克人,老翟执意要写成戏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想到这里后背像被猛击一掌似地忽地坐起,仿佛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剑萍先生斯人已去,前辈的遗愿难道要成为遗憾也随之而去?从哪里说都该由我这个后来者完成,否则既是对长者的不恭,也是对自己感情的不尊!
写这种戏是必定要占有大量国外资料的,没有足够多的阅读量根本不敢下笔,题材又决定了写作中无法回避的大量政论对话难度极高又极不讨好,困难之大令人生畏,但既然不能不写那也就只好认了。
苦战几个月之后总算完成了《思乐园游艇》定稿。戏写好了我分外地慎重,寄给几个朋友征求意见。已退休的原《剧本》主编温大勇说好戏但发表不了,(尽管他经手就发表过我三个剧本)。省艺研所导演杨坤直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也敢写?!青岛作家于翔舟给我提出来很好的修改意见被我采纳。最后我决定寄省内《戏剧丛刊》发表试试。就在这时资深戏剧评论家、山东艺术学院博导田川流教授特别来电提醒:此剧非同一般,切切只投《剧本》一家,如不发宁愿搁置以待时机,否则发在不重要的刊物便是糟蹋了此剧。
圈里人都知道,《剧本》是中国剧协惟一的国家级中心期刊,一年也只能刊登24个大戏,而全国关系到评定职称的专业编剧不下千人排队等着呢,不巧的是三年前该刊刚发表了在他们那里已经积压了多年的我的大型话剧《戏剧系戏剧》,我这个早已经退休的世外之人怎好再占年轻人的一席之地呢。但考虑到田教授之话的分量还是尊嘱办了。也是老天有眼,稿子寄出竟幸运地遇上了外号“黎大胆”的伯乐般黎继德先生这位主编,(黎与我并不相识,后来听说为发表此剧他连检讨都写好在抽屉里)。剧本竟特别快地连同应邀急就的创作谈《倾听最美妙的音乐》一并在2013年11期刊出。
剑萍先生,我尊敬的师长啊,戏的好坏不知能否遂君之意,但对后辈的拳拳之心定然泉下有知,我这个后学小友对您和我自己也算有了个交代。
今年恰逢伊拉克战争20周年,此文除对有关诸公再表谢意外,兼为死去的那几十万无辜生命作祭
2023年3月于张店莲池
4月15日改定
山东省话剧院一级演员王翔
表演作品:
《孔子》饰演孔子、《兵道》饰演伍子胥、《雷雨》饰演周朴园、《且爱》饰演老史、《探长来访》饰演探长、《家事》饰演洪刚
导演作品:
话剧《你咋不上天呢》儿童剧《白雪公主》《睡美人》《阿拉丁神灯》音乐剧《恋人啊!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