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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玻璃
雨打在落地窗上，顺着玻璃往下流
我从室内往外望
雨水中的玻璃映着我的脸
就像看见自己在流泪
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看着看着我的眼晴真的湿润起来
似乎自己半生的光阴
正在这样的雨夜被一面玻璃所映照
一个人曾经硬扛着这个世界时
忍住的疼和泪，正在
这样的雨夜被苦雨一点一点浸了出来
一棵野柿树
水库南边山坡上长一野柿树
说它野，是因为它独自长在一片枞树林间
出身也让人怀疑。它是借助
什么力量，以什么方式潜入
到这片枞树林中的，是借助散漫自由的风
还是目无纪律的鸟？一片枞树
在山坡上生长得整齐划一，一棵柿树
就像一片稻田中的一株稗草
破坏了这面山坡的纯洁性。这棵柿树
现在还没到挂果的年龄，如果有一天
它挂上金黄的果实，在这片枞树中被突出出来
会不会有人说这其实是不成熟的表现
有生之年
说出来就短了一截，像一根燃烧的木头
不是在末梢，而是在底部
像新年的炮仗，远处有大响动
但有一截已不复在人间
有一副好身板，但要贴上中年的风湿膏
有可以瞭望的远方，但
只够在寂灭中忆起这个缤纷世界的色彩
像夕阳收敛光芒，山河褪回底色
候鸟飞临它最后的滩涂
有生之年，灰烬中的火焰归于平静
心中有猛虎，但要倦卧在温顺的羊群之间
像马车拆下轮辐
守夜人睡在月亮的臂弯
大地辽阔，却没有多余的道路可供选择
曾经有过的理想、诗歌和爱情以及
如今捉襟见肘的思想
都要认下，包括承认沙漏里剩下不多的沙子还在漏
承认半生的较量，已输给了这不堪的人间
夜宿大别山
半夜，被自己的咳嗽惊醒过来
夜色寒凉，明月半窗
听着安静的流水
微风轻轻吹动的木叶
想起人居一隅
天衣地被、身盈心虚
一些事物在黑暗中沉睡过去
一些事物像我一样在夜半醒着
人生所寄又能怎样
千里大别山也不过有着人世一样的孤独
路过水库边的酒厂
从春天的幕阜山下来往西
最醉人的地方是酒厂，交织着泉水和阳光的甘冽
草疯狂生长，花也开得亢奋
像一个人换上春衫，与无法改变的命运推杯换盏
那从酒窖中一点点提上枝头的绿
勾兑着温水般的生活，让人始信寂寞的身体
也有着对春天的渴望
鸟雀
我很多次写到过幕阜山的鸟雀
然后由鸟雀写到人
写人在虚拟的生活中流下热血
在现实中却一筹莫展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缠，我也
不断地回到过去，写
一只鸟模仿另一只鸟，写小鸡
模仿雄鹰，斑鸠模仿大鹏
又写人模仿鸟，大鹏模仿庄子
为了保持异见，不被
宏大叙事所诱惑，我也写鸟人
写一个算命先生为别人的前途
奔波在崎岖的山路上，写
葬礼上的道士如何给恶人一个
美好的往生，写一个懒惰的人
在自家菜园挖出金元宝
写一个乡村小混混在节日里也
能收到多余的礼物，然后
像庄子，说他们如小麻雀在蓬蒿之间
飞来飞去，沾沾自喜，像活着
想起老家
近些年，我开始比较频繁地梦见父亲
梦见他一个人在老家忙忙碌碌
有时候砌灶台，搭猪圈
有时候在屋顶上翻检流水错动的旧瓦
有时候坐在门前枫杨下抽纸烟
有时半梦半醒间，感觉父亲仍在人世
想着一定要赶回去看看他
但每次彻底醒来，只觉脸上满是泪痕
春上雨水泛滥，老家倒塌
堂兄的电话一下子又让我回到梦里边
想起三十年前，父亲在寒凉的
清晨印制土砖，在黑漆的深夜给瓦窑
添加柴火，想起修建老屋时
父亲蜡黄脸上开心的笑颜，想起
新屋落成，父亲一个人躲在屋后哭泣
想起自己从此再也无家可归
老屋后的树木也成了旷野中的孤木
想起在这物欲横流的他乡，有
多少浮华能掩饰一个人在尘世的悲苦
小偷东林
我发誓，我没偷东西。我一直记得
东林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十二岁那年，在
张湾被一个少妇堵在她家门前发誓
说他没有偷人家菜园里的瓜
也没有挖地里的红薯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东林
涨红着脸，眼泪汪汪
少妇双手叉着腰，眉眼似笑非笑
东林不拿爹娘发誓，也不
轻薄自己的生命，说如果我偷了瓜
明天我家菜园里的瓜果
全部烂死，家里的鸡下不了蛋
猪养不过中秋，这个被誉为
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少年满腹委屈而
倔强地站在那里，我记得
那个少妇最后揪了一把东林的脸
说小崽子，长得这么俊，你就是一个小偷
现在不偷东西，长大也会偷人
草 绳
黄昏的山路上出现了一截草绳
我突然一怔
天空还有微弱的光
可以看出这是草绳
粗细均匀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但它的姿势
动摇了我的判断
它盘在路边的草地和沙粒之间
还有一小截伸了出来
似乎一条蛇正在伺机而动
草绳不是蛇
我为什么感到心有余悸
我想我惧怕的
其实是蛇这个概念
是蛇这个字在生活中投下的阴影
是在人和蛇之间
那些悄无声息的伤害
那些永远找不到解药的疼和苦
那些被毁坏的大道
蛇蝎爬过草丛带出的歧路
无法温热的冷血
无论是草绳所束缚过的
还是被蛇咬过的
我惧怕的是在这个冷寂的时代
我们翻越那么多崇山峻岭
却仍无法避免弓杯蛇影的生活
星 宿
满天星斗，我只认识有限的几颗
一颗是天暗下来就亮着的，一颗是天亮时落单的
还有就是拖着焰火一样尾巴划空而过的流星
有人说星星是人在天堂的真身
每个人都有一颗，星光黯淡之际，就是这个人在
人间的劫难之时，但我只认识这有限的几颗
更不能在浩渺夜空中找到自己
我想我灰暗人生是否就是这样被印证：人间
无所寄，天堂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后来有人教我辨认北斗七星，说它的形状就好像
一把勺子挂在空中，当我终于认出
天堂这个有着人间烟火味的器皿，我却心中突然
一紧，担心这漫长人世真有一场不散的筵席
剑男，原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曾获丁玲文学奖、《芳草》汉语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长江文艺》双年文学奖等，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现在华中师范大学任教。
《南方诗歌》2023年四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