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周长荣《黑流星》第一篇:
挖煤去
在家族里我的辈分高,门子里比我年龄大而辈分晚的都称呼我“大爷”或者“大老爹”。在我毕业回乡劳动以后的一天上午,在村子里做团支部书记的族侄儿突然问我:“小大爷(他年龄比我大几岁,所以喊我小大爷)想不想去煤矿?”我连考虑都没有,脱口而出:“去!”
就这样,他帮助我报了名,连他在内,生产队报名去挖煤的一共三人。
那是1970年,历史进入了“史无前例”的第五个年头。
神州大地已经“全国山河一片红”,几年以来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各级地方政府的权力终于在“革命委员会”的鲜红招牌下得以逐步恢复。木板钉的砖头砌筑的芦柴席子糊的各式各样的大字报专栏依然矗立在城市农村的各个角落,张贴在那些大批判专栏上的文章大都是从“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上抄来的,因此从贴上去大概就没有人“学习”过。人们对于“革命”的狂热似乎减退了不少。喊了几年的“抓革命、促生产”口号收效甚微,革命虽然还在不断地“抓”,生产却没见得到怎么“促"。物资奇缺,粮票、煤票、香烟票、豆腐票,肥皂票、木材票、布票……五花八门的票证涵盖了人们生活的各个层面,当然,那些大部分的票证还是具有城市户口的人才能有的稀罕物。人们似乎越来越意识到,革命虽然“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但毕竟不能填饱肚子当饭吃。
人们的生活物资如此,工农业生产物资更是可想而知了。
那时侯常说煤炭是工业的粮食,一点也不虚。大大小小工厂烟囱冒出来的黑烟都是煤炭的烟尘。没有煤炭,工厂就得断炊。工厂断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国民经济的全面停滞。我们江苏煤炭的主要生产地就是徐州。而徐州在那时却是那场风暴的重灾区,“万里不倒、火车不跑”(万里,当年邓公复出以后的铁道部门负责人),当年响彻全国的那句口号就是从这里喊出去的。派仗不断,连年武斗给煤炭生产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这给本来就缺煤的江苏造成了极大的“煤荒”。当时有一个口号叫做“夺煤保钢”,应该就是体现那个年代对于煤炭需求最准确的注脚,已经到了需要“夺”的地步,可见其紧张缺乏的程度。
“病急乱投医”,在那个大轰大嗡不断运动的年代,领导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条叫做“我们一定要扭转北煤南运”的老人家的“最高指示”。那个年月,只要是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就得“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事实上,也只有老人家的语录才能够“力挽狂澜”,因为他“一句顶一万句”。于是扯着这张虎皮,一场轰轰烈烈的挖煤大会战在我们江苏拉开了。
当时我们江苏的主要负责人是一位一辈子行伍出身的老将军,他把打仗的那一套办法用在了经济建设上,下去视察,他很主观认为:我就不信,我们这里没有煤,他跺跺脚下,说:“就从这里扒下去!有煤扒煤,没有煤就做防空洞用。”于是领导的一跺脚,一句话就在南京诞生了一个“华山煤矿”。结果可想而知,兴师动众开了一个没有煤的“煤矿”,后来不得不偃旗息鼓把招上来的工人分到徐州矿务局了事。当然这是一个在那个“人定胜天”的年代不按科学规律办事出现的极其普通而又真实的笑话,但当时挖煤遍地开花确是事实。
苏南个别县市地下有点鸡窝煤的就地开挖,其他没有煤的地区争先恐后不算成本,不计代价地跑到徐州,将徐州矿务局一些废弃的风井,没有什么开采价值的边角煤拿来开采,一时间,徐州百里煤田云集了淮阴,盐城,连云港,扬州,南通等十多万各路挖媒大军,甚至上海也在徐州西北的沛县大屯开了一个矿。
1970年4月,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里运河边河北路(现在叫漕运西路)上的法桐光秃秃的枝干上已经冒出了柔嫩的细芽。
清江市人民剧场座无虚席,连剧场后半段的二层看台都挤满了人。旌旗猎猎,热气腾腾,几百位从来不知道煤矿为何物的郊区人民公社的农民在这里摩拳擦掌“誓师北伐”,准备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去打一场扭转“北煤南运”的“人民战争”。
人民剧场在里运河北侧北门桥的桥头,前年刚被拆毁,现在遗迹尚存。那时候的清江市人民剧场就相当于现在的淮海北路上的淮安人民大会堂,淮阴地区和清江市组织的会议都在这里举行。
那年月领导们喜欢开动员誓师大会,但比起那些几千上万人的万人大会来说,这区区几百人的会议实在是不足为道了。会场的主席台上没有悬挂会标,只是在剧场凹凸不平的灰黄色的吸音墙面上贴了几条现在已经记不起内容的标语,剧场舞台上厚厚的帷幔前摆放着一排铺着浅黄色衬单的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排陶瓷杯。
参加会议的主体是报名去挖煤的清江市郊区公社的农民,我当然也跻身之中。那天,南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林长更代表这些去挖煤的人发言表决心,记得他的发言稿中没有用“农民轮换工”这个词汇,用的是“采煤健儿”这个富有感情色彩的诗意语言,这四个字就是现在想来还让我感到一丝温馨,所以,几十年过去了,对于那场皙师大会的其他内容都已失忆,唯有对于这四个字情有独钟,记忆犹新。
誓师大会以后,完全没有战旗猎猎,奔赴沙场的壮观,反而一下子偃旗息鼓,一直没有出发的消息,大家该干吗还干吗,继续回自己所在的生产队去干种菜挑大粪的老营生。
直到两个多月后的6月15日,才听说我们左右隔壁的南港、运河两个大队的人已经去徐州了,而我们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又过了两个月,到了从此,在那场席卷江苏大地汹涌澎湃的挖煤大潮的裹挟下,我刚刚起步的青春之旅迈向了徐州东北那块黑土地,迈向了那深不可测的窑洞,开始了我异乡僻壤21年的青春岁月。



周长荣
网名四季长荣,江苏淮安清江浦区人,出生于1950年,1968届高中,现为清江浦区作家协会会员。1970年赴徐州旗山后又大黄山开采小煤窑,历时21年。1991年调入淮安市第二人民医院并于2010年退休。热爱生活,喜爱旅游,钟情文学。退休以后用心灵的火花去点亮文学的火把,照亮继续前行的生命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