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民生（报告文学）
作者：苏延清
2021年中国·定西马铃薯大会期间的一个下午，我有机会走进定西市薯都博物馆。
博物馆内人头攒动。“定西有三件宝：土豆、洋芋、马铃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定西人，乍听到这样的话，甚是诧异。循声望去，恍悟那是博物馆讲解员幽默风趣地为参观者讲解定西的马铃薯。讲解员亲切幽默的话语引发阵阵笑声和掌声。
据解说员介绍：2021年，定西市马铃薯种植面积达307.47万亩，产量超过500万吨，预计产值达200亿元，农民人均马铃薯产业收入达2034元，占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3%。已建成各类贮藏窖（库）95万座，马铃薯贮藏能力稳定突破360万吨，年鲜薯外销稳定在200万吨左右。并在淘宝、天猫、京东、善融等大型网络零售平台开设马铃薯及其制品销售网店达260多家，年网络销售过亿元，主要销往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并出口到西班牙等10多个国家和地区。
看着展台上陈列的个大、质优、色白、体圆的由定西各地培育出的马铃薯种，还有薯片、馒头、烧饼等琳琅满目的马铃薯深加工产品，我的思绪跨越时空，飞回到半个世纪以前。
定西被称为“中国薯都”。定西马铃薯，她经历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救命薯”，改革开放初期的“温饱薯”，再到新世纪的致富“小康薯”的历史演变。
01
我的老家在陇中北部沟壑深处的一个小山坳里。
陇中素有苦甲天下，十年九旱之说。祖祖辈辈期盼的“仓廪实、衣食足”的光景只能出现在梦里，贫穷是一年四季的图景：夏日的清晨，一群衣衫破烂的孩子散落在山坡上，一人胳膊上挽着一个小筐子，撅着屁股用铲刀挖着野菜，期间还有几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秋日的晚上，一家大小围坐在炕桌前，桌上放着一盆刚开锅焙成大花的洋芋，孩子们争着挑选自己心仪的带着锅巴的洋芋，剥皮后有的放在碗里用筷子捣成碎小的块或者泥状，再撒点盐或者就着咸菜吃；有的直接拿着，就着咸菜或用大拇指和食指撮一小撮食盐，均匀地撒在上面，大口大口的吃。一盆子煮洋芋不一会儿就没了。大人们脸上写上了久违的笑容，庄稼人终于盼来了吃饱肚子的季节。
我记忆中那是1975年农历四月的一个下午。那天，母亲带着不到3岁的小妹妹在生产队仓房里切洋芋种子。我放学回家时母亲还没有收工，便去仓房找她。走进仓房，只见母亲和生产队里其他几个婶子坐在一堆白花花的洋芋旁边，熟练地用菜刀把一颗颗洋芋分切成小块，她们的另一旁已经堆了一大堆鲜嫩的洋芋块，我清楚的记得，还可以闻见鲜嫩的洋芋味儿。瞬间，我一天未食的饥肠辘辘作响……妈妈心疼地瞅着我，发现了我饥饿难耐的表情，起身把我推出仓房门：“快回去，晚上来了我赶紧给你们做饭。”
过了许久，母亲收工后我们母子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麦场一角土堆旁找到了已经熟睡的小妹妹。我背着小妹妹回到家中。小妹妹睡得很熟，没有醒来，放到炕上之后，母亲对我说：“你妹妹今天吃了不少生洋芋，估计今晚再不吃饭了”。
那年春节刚过，父亲就被生产队派到公社挖河渠去了。家里只有我们母子三人。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吃的晚饭是玉米面糊糊。我一连喝了两大碗。
睡梦中，看到母亲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洋芋，我使劲去抓最大的那颗的时候，忽然被小妹妹的哭声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忿忿地抱怨妹妹的吵闹，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一看，一旁的妹妹上吐下泻。这可把母亲吓坏了，她一个劲地带着哭声埋怨：“都怪我没有拦挡，把我的娃肚肚吃坏了……”母亲抱着妹妹一直在炕上坐到了天亮。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心里暗暗地盘算：我一定要做一次神奇地冒险，做顿丰盛的晚餐，给两天一口未食的妈妈来个惊喜。
天刚刚亮，我拿上篮子和铲刀，避开一起挖野菜的邻居伙伴，一人跑到足有两里远的后沟滩。那里有生产队前几天刚种的一大块洋芋。我先是在旁边的一块荒地里挖野菜。一边挖着一遍观察周围的动静。到了晌午时分，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奔到刚刚种的洋芋地里，用小铲刀挖出几天前种的洋芋籽。那些被母亲和婶子们切成小块的洋芋埋在地里几天已经有些变色，刚切后的鲜嫩已经无存，上面沾满了土。我将它藏到野菜下面，然后小心地整理好好土壤，抹去“作案”痕迹。不到半小时，篮子已经沉甸甸的。返回的路上我一个劲地小跑，为了“安全”，中途还绕过几户人家。疲劳加紧张，刚跨进大门一头栽倒在院子里，半晌不省人事。
中午母亲发现我“闯祸”后，哭着责怪我：“你这么大娃娃了，这是犯法的事……”那天晚上，母亲等夜深人静时才开始动火炒菜，那顿香甜的晚餐我吃得特别多。以后的几个月，母亲一直念叨着、责怪着我。我也后怕了很长时间，想着这事一旦露馅，父母亲要挨多少处罚不说，就读的村小学一定会开除我的。
国庆节前后，就开始挖洋芋了。这个季节，是孩子们笑声最多的季节。肚子空了大半年的一群毛孩子掐着指头盘算着周末的到来。“锅锅灶”便成了那些年我们最大的美食奢望。
午饭后我们早早地赶上毛驴，驴子在山坡上悠闲自得地吃草，我们就开始忙活了。分头行动，有去树林里找干树枝的；有去偷挖洋芋的。瞅瞅四下无人，一溜烟钻进茂密的洋芋地，看看哪棵秧苗下的土裂开了口子，就迅速刨开土，白胖白胖的洋芋露了出来，拣最大的掏出来，用衣襟兜满，跑回来。铁蛋负责挖锅锅灶，这是“技术”活，其他人拿不下来。找到有硬度的土台子，从上方挖一个小圆坑，再从侧面挖个拳头大小的小孔，找一堆干土疙瘩垒成宝塔形的圆形土炉子。我比较笨拙，只能负责烧锅锅灶。铁蛋点燃干柴，待土炉子烧得通红。将洋芋丢进灶膛，用铲子砸碎烧红了的土块，覆盖好洋芋，封住膛口，焖上半个多小时，就嗅到了一股洋芋的香味。扒开炉膛，露出一颗颗黄灿灿的洋芋，大家顾不上剥去洋芋皮，只是双手搓搓，吹去上面的灰尘，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童年的印象是青涩的，土豆是我不离不弃的伙伴，一切皆源自于贫穷。
02
时序更替，斗转星移。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
20世纪80年代，包产到户后，乡亲们终于能够在自己的田地里自由地劳作。那些年，老家人由于传统种植习惯的沿袭，在承包地里大面积种植小麦、胡麻、扁豆、糜子、谷子，没有形成大规模种植洋芋的习惯。但是我家每年都要腾出大面积的地块种植洋芋。每年“五一”前后，选择我休息的星期日全家人集中力量播种。选择日子很重要，要时刻关注天气变化，当天切完，第二天必须下种，以免受到雨淋。确定好日子之后，前一天，母亲从地窖里取出“珍藏”了一冬的洋芋，倒在院子里让太阳晒。母亲操作洋芋种子有她的一套办法，先要捡出一些“带病”的洋芋，才开始切洋芋种子。把一 颗饱满的洋芋捏在手中，看芽眼的分布来切，一个洋芋种子上一般有两到三个芽眼，母亲说这样的种子能保证幼苗的壮实。母亲手法娴熟，只听切刀在木板上当当作响，不大工夫，一堆白花花的洋芋种子就堆在院子里。父亲将备好的从炕膛里扒出的草木灰，撒在洋芋种子上，搅拌均匀。太阳快要下山时候，我和父亲把早已堆在地里的一大堆土肥用背篼均匀地分散成一个个小堆，以便第二天和洋芋种子同时撒到犁铧翻开的土壤中。
第二天天蒙蒙亮，父亲就光着脚吆喝起来，准备下地。我睡意朦胧地起来帮父母用塑料袋把堆在房子一角的洋芋种子小心地盛装起来，背放在架子车上，套上毛驴直奔地里。太阳跳上山头，毛驴开始拉着犁在地里稳健地穿行，翻起阵阵土浪，一股股泥土气息扑鼻而来。母亲一手提着装着洋芋种子的篮子，一手将一个个种子使劲丢进犁开的土沟里，再用脚踏进土中，一步一个，甚是均匀。我和妹妹把前天晚上分好的土肥用铁锨均匀地撒在母亲丢过种子的犁沟中，不到半小时已经大汗淋漓，由于动作不规范，土肥没有撒到犁过的土沟中，不知被父亲呵斥过多少回。
半月有余，洋芋芽儿破土而出，芽苗儿胖胖的、嫩绿嫩绿的。周末回家我总要抽空到地头去看看。看着嫩苗一天天的长大，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悦。
暑假回家时候，洋芋苗已经长高、长壮了，片片叶子墨绿，开起了美丽的洋芋花，一簇簇，有粉红、淡蓝、鲜黄的，也有紫色的、纯白的，真是“一地花海”。收麦季节，田里除草的母亲看着哪棵秧苗下的土裂开，就小心地从洋芋苗下面“揣”上几颗，做顿洋芋疙瘩，味道鲜美极了。
国庆节前后，洋芋苗子经历了从夏季的深绿、淡绿，开始变成淡黄，到了成熟季节。那时母亲会向我们在外面的几个捎话下“死命令”，一个不少的请假回来赶“洋芋忙”。
母亲说，挖洋芋是个“技术活”，开挖之前，不知要给我们示范多少次。瞅准一棵洋芋秧，尖头铁锨一脚踩下去，用力翻起，一抖，一窝子洋芋就掉在地里，白花花的，一股泥土的香味直扑心脾。一窝子洋芋多达七八颗，少的也有大小四五颗。不多功夫，白花花的洋芋堆满一地，装满架子车，拉回家存放在地窖里。那些年，父母种植的洋芋，大的、好看的留着人吃；小的、不好看的用来喂养猪、鸡等家畜家禽。年终宰吃或卖钱。
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期，政府引导农民调整产业结构，鼓励农民大面积种植洋芋。每逢秋后，农民开着三马子满载一车车白花花的洋芋拉到集市上，换回一沓沓钞票。那些年我家也响应号召，扩大洋芋种植面积。1992年父母用多年积攒的卖猪和洋芋的积蓄，总算把蜗居了几十年的两间破土房变成了一排砖瓦房。那年年底，在外打工的大哥回来后向父亲上缴了一年的工资（800元），我也把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500元工资交给了父亲。腊月里我家置办了几件简单的家具，还在新房里安放了一个“洋炉子”（铸铁炉子），陪伴父亲几十年的柴火炉子光荣地“退休”了。家里常年喂养猪、羊、 鸡等，喂肥的家畜家禽年终了宰吃或卖钱。我们家的日子，渐渐地好起来。
到了21世纪初期，家家户户调整了种植结构，大面积发展洋芋种植，安定区洋芋种植已成规模化产业。据统计，到2010年，农民人均纯收入达2420元。家家户户买上了摩托车、三轮拖拉机；买了电视机，安装了无线电话；个别种植规模大的人家还购买了小汽车，日子过得 红红火火。苦甲天下的定西安定人民终于找到 了自己的脱贫路子，实现了脱贫理想。
03
2021年2月25日，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庄严宣告，全国所有贫困县实现了脱贫摘帽。老家的父老乡亲们也和全国人民一道摘去了几千年的“贫困”帽子，搭上了奔小康的“高铁”。
这几年，不时的在各类媒体上看到定西市安定区巉口镇张湾村美丽乡村建设的报道，还知道了张湾村“定西喜耕田农民合作社”马铃薯产业甚是红火。张湾村离我家不远，合作社的这个掌柜不是别人，正是30年前我在家工作过的村小学旁的杨举，他还是我当年的酒友。杨举现任张湾村的第一书记。
2021年国庆长假期间，终于有了难得的休闲。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到阔别多年的张湾村。故地重游，有诸多抑制不住的感慨。
那天风和日丽，我们早早的从定西城区出发。一路上看到满载马铃薯的农用车急速地奔跑，集镇上马铃薯收购摊点前车水马龙，甚是热闹。我们正赶上“喜耕田农民合作社”社员在地里忙着抢收马铃薯。挖、捡并按个头大小分类、装袋、装车，男女老少分组劳作，衔接流畅，一气呵成。丰收的喜悦洋溢在他们朴实的脸上。
在“定西喜耕田农民合作社”，杨书记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行。
杨举介绍，2015年3月，张湾村成立了“喜耕田农民合作社”，全村农民悉数参与其中。“在今年500亩的基础上，明年我们争取再多种些洋芋，继续把它做大做强，让庄户人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中午时分，一盆热气腾腾的“开锅洋芋”摆上餐桌，洋芋裂开了花，金黄的苞谷棒子冒着丝丝热气。我抓了一颗白花花的洋芋品尝着，告诉同行的朋友，这就是我经常标榜的“定西手抓洋芋，这个洋芋对我们来说，以前是吃饭的主要口粮，现在已变成‘金蛋蛋’了”。
“合作社社员222户、740人去年光靠种植洋芋，每人就有2300元钱的纯收入。今年风调雨顺，洋芋增产丰收，我们的收入比去年还会增加不少。” 几杯青稞酒下肚后，这个和黄土地一样朴实的汉子难掩欢喜地向我们道出了心里话。
在谈到合作社今后的发展方向时，杨举表示，继续扩大合作社规模，做好马铃薯种子的更新换代，重点推广脱毒新大坪、脱毒黑美人、陇薯3号、陇薯6号、渭薯1号的种植；以加厚地膜应用、机械化捡拾、专业化收购、马铃薯深加工为主攻方向。
悠悠千里梦，切切故乡情。“绿叶叶，红蔓蔓，地下有窝金蛋蛋”“金蛋蛋银蛋蛋，不如定西的土蛋蛋”。一颗颗洋芋蛋，见证着定西的历史变迁。童年的洋芋故事皆因贫穷而生；今日回望，土豆之所以能够发展成定西安定人民致富的产业，却是大自然给予勤劳的定西安定人民的最好的馈赠，让昔日身处贫瘠甲天下的父老乡亲挺直腰杆，和全国人民一道奔走在乡村振兴的追梦征程上。
此稿原刊发于:2022年第三期巜黄土地》
作者简介：
苏延清 高级教师，甘肃省骨干教师，定西市作家协会会员，定西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员。多篇散文、杂谈、小小说散见于省内外报刊。主编了多部地理教学参考资料，被多家报刊聘为特约撰稿人。著有文学作品集《走过大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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