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梅亦卿
祖母说,大家闺秀的年纪
永远是不会过去的,女孩子
不要大大咧咧,谨慎掏心掏肺
能不戴眼镜尽量别戴眼镜
那样,认不准,看不清一个人
尤其,是那有色眼镜
能丢掉就丢掉,对人还是要公正
民国时,她就好多眼镜
那种二个袁大头买的也有
反正,她就讨厌眼镜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
坐在灯下的藤椅,却喜欢戴着
我送她的金丝边框老花眼镜
翻阅相册,翻着翻着,安然睡去
2021年第91页信/梅亦卿
路过大报恩寺
一身金陵,半袖秦淮
九层琉璃宝塔
在深秋开花,心无挂碍
檐角风铃从上至下
摇动我一百五十二遍
心灯,自内而外
长明一百四十六盏
白发苍苍的人们
树欲静而风不止,而
南朝四百八十寺,所有山门
皆为我关闭,把我退给月色
退给一枝孤梅,还给人间
2021年172页信/梅亦卿/路过大报恩寺
第八批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
祖母又带上了金丝眼镜
看到了那条大河,眼底波浪宽起来
“你爷爷,在的时候
雄赳赳,气昂昂,其实唱得最好
怕他情绪失控,我总是打断
说唱得差,这事我一直未敢告诉他”
说着说着,祖母便睡去了
我摘下她的金丝眼镜,戴上
眼底的波浪也宽起来
两枚党徽,滚烫滚烫,升起了太阳
2021年190页信/梅亦卿
父亲,闲不下来
刚拔掉瓜架,就锄开夕阳
撒下有机肥,青江菜籽
在手里是一把白露,富得流油
他歇息的时候
菜园子被摁进烟锅
村庄被高楼的影子拴着
田野与他的日历本
没有两样,很少再记开销与农事
我的一切也许被父亲用另一种方式记着
待露更重些,我不知自己能记下什么
2021年202页信/梅亦卿/白露
昨夜,梦见寺庙里
梅花落得铺天盖地,春山
被月色洗劫,只剩下我
如蝼蚁,在搬运一粒红尘
江南僧,大概子时出现
从寂寞无主的人间回来
依次推开山门,在青灯里
先掸去满身落尘,然后
抽出扫帚,一遍又一遍扫着
院子,月华皎洁,扫到我的时候
老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他的影子,枝节纵横,暗香浮动
2021年205页信/梅亦卿/梦梅
老城五里外
柿子林开始有霜的倾向
红色小灯笼
提溜着雪纺长裙
我与你相隔半里地不到
你却与我隔整整故交
今夜月光
开始送来犬吠与村庄
我可能
醉在桂花酿里,或在船上
2021年210页信/梅亦卿/归乡
通过家里的监控
看见祖母,又独自
把摇椅搬到阳台上睡
她的夏衣,梅花扣已散线
衣襟那对盘纽成了两只蝴蝶
一只飞在雪下,另一只留在胸口
小团扇扑动,蝴蝶若子女
似乎要飞走,要去四海,去他乡
毕竟有丝系着,像是在放风筝
摇椅摇呀摇,月光清晃晃
我从中剥茧抽丝,将自己的羽鳞
缝在夜里,暂时不要飞远
2021年214页信/梅亦卿/梅花扣
二十五年来都喊不出她的名字
就如我,这些年叫不上老船工的绰号
只有老槐树记着她洪武年间的兵燹
以及,半块残碑卧在怀里,年号剩嘉庆
她面前,江流向东,而她的船
基本渡南北两岸的老乡,也偶尔
送远客西出,西出之后
只能泊在祁山崖下过夜再返回
我有时南渡北离
有时北渡南归,偶尔西出
上岸静坐在梧桐雨里,等人
我有时下定决心,打算东流去
老船工说,东出是海,风波浩荡
再者,她年纪这么大了,你的月光
她还替你收着哩,你于心何忍
2021年217页信/梅亦卿/明槐渡
秋风丰腴,市井婀娜
贡院喧腾之上的寂寥弥足珍贵
最终还是要悉数归于深夜老门东
这里有颗沸腾的荔枝
青石苍苍,裹着青楼与香艳
后庭花,向来是晶莹剔透的寒露
穿过乌衣巷的公子
让秦淮河在夜里瘦了一圈
宽衣之人,心中有泪
爱恨忽暗忽明,忧喜毁誉参半
2021年218页信/梅亦卿/夜过秦淮
雪很大,分不清
哪座村庄是我的眼睛
点灯人错过掌灯时分
江南女子试着自己掌灯
古道、西风、客栈低过春黛
一灯传万雪,风雪皆剔透晶莹
这天地呐,浩渺无垠
除了他们相互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不会远
还有一剪梅,可能会
化作雪化成泥,落在
堂前,青丝华发,明镜憔悴
2021年300页信/梅亦卿/少年游
你的孤独
有时身轻如燕
不曾沾染一丝冬天
心事就那样散着
像江山,下雪时
一条河只横一条船
你的孤独,有时
比风要刮得厉害
里面有脱缰的月亮
鬃毛,枣红,此外
远方跟石头一样
只不过,多些滚烫
2021年301页信/梅亦卿/顺颂冬安
给我一片水面
城市倒影用来叙事
连翘、迎春、辛夷承担句读
玉兰九分白霞,碧桃算是错别字
已被霓虹涂鸦抹掉,垂丝海棠下
你宛若丁香,踩准了春闺的平仄
羞赧而惊悸至枝头,明晃晃,亮堂堂
那些绣球花,闺怨花团锦簇
辽东或是辽西的典故,如今淡了下去
雨打梨花时,黄昏降临,这才明白
毕竟,世间应无紫罗兰般的公子
2022年第37页信/梅亦卿/暮春叙事
在黄昏的镜子里
我竟然没有黄昏的样子
因为要去见你,黄昏
是松林、滩涂、村庄
是河流、高架桥、霓虹
在镜子般的黄昏里
黄昏也没有我的样子
因为要去见你,我
是远山、流云、乡音
是面磨了又磨的镜子
仅仅只能装下江上渔火
只能装下三更半夜
2022年第48页信/梅亦卿/黄昏归来
以前,晚风来时
祖母总会拿着蒲扇在门前踱步
堤上,渡口的斜阳仿若被她提着走
豆角、茄子、丝瓜、冬瓜……
跟养家禽差不多,也乐意偶尔去盯着
南来北往那么多人,名字亏她都记着
谦卑地说着曾经大宅院落,地主家的丫头
那些引起共情的不幸与病痛、弥留
现在晚风来时,只有夕阳在走
门前那条路,风吹一遍,接着吹
吹到路灯亮起,照着风一遍又一遍
吹着,只有时间在流动
2022年第59页信/梅亦卿/总有晚风似故人(7)
梅花渡,没有梅花
更没有渡口,只剩一座桥
车过梅花渡,已是深夜
如果不是
望向桥头路灯下收摊夫妻俩
才看到交通牌上:梅花渡
人生中,压根儿不会意识到
还会路过名字这么好听的地方
桥下秋声与涛声四起
江上渔火零星,大雾紧锁
我看不清两岸与黑夜两端
其实,过了梅花渡
无论从哪个层面说
我都已无限接近冬天
2022年第65页信/梅亦卿/梅花渡
月光好的时候,想祖母
灯火静的时候,念前程
谁的前程没有那么几场大雪
白得心力交瘁,乃至心事全无
白得你不屑流俗顾及黑夜
白得你几乎余生
只想一件事,念一个人
大雪的时候,有时也不白
比如,祖母的小暖笼火势式微
木炭粒就格外黑,像无数黑夜
心脏装满未知,西风来,火星子
陡亮,升腾,比雪更似雪
如今的大雪,随着小暖炉传了下来
习惯在里面点柄蜡炬,光影摇曳
人间风雪起,风动人间,雪动庭前
2022年第71页信/梅亦卿/大雪
都自诩为江南人
身上都没有任何桃花
梅花一落,桃花未开
宗涛兄就提酒,老曾预订土鸡
两位恩师给我讲白麟洲八卦图
对岸驶来的船,还是
比油菜花开得稍微快些
记忆比月光消解得慢些
老船夫应该姓彭
山水间,大快朵颐,一晃五年
我们都不知各自是否已抵达
想要的彼岸,或深夜及时归来
只有水府阁,两条鱼一样的月光
至今还被我们惊到,雾罩的桃源山
就是那晚的船夫,动如参与商
2023年第7页信/梅亦卿/桃花渡
由于位置原因,来鹤亭
少有人去,而我一坐就是
清晨、黄昏,倾盆大雨
月明星稀,就是整天,或三年
众鸟飞尽,众山空尽
从未见过鹤来,亭下农人把秧插尽
把稻子收割殆尽,把酒酿好,
把丝缫尽,把冬衣缝好
把我当做来鹤亭一部分
清洁老妪,比我先成为来鹤亭
的一部分,目送我悻悻离开
离开后,在少有人走的路上
有时自己就是一场雪
任鹤排空,自由来去
有时自己就是一只鹤
困在云中离地那么远
衔雪取暖、生根,在云里匍匐
也就不存在什么云泥之别
2023年第9页信/梅亦卿/来鹤亭
你不应该是冬天里的人
也不适合,镶在雪里冰清
春天,该有春天的样子
梅花,樱花,桃花,梨花
海棠在你心里轮流刺挠
你却闭口不提自己成东风
如今,江南的城市,尤其夜里
不如北方的刚毅,棱角分明
柔顺的雨,在给黑夜梳毛,慵懒的人间
总是缺一杯酒,从洞庭开始醉
过了十堰,应该就是安康
汉水,巴山,秦岭,不能再往北数
再往北,我容易想起粗犷的别离与闺怨
——
您应该梦里飞过一只朱鹮
红色蕊,腌制最好的孤独
我把落款往北多写几行
读起来,你离江南近一点
2023年第15页信/梅亦卿/夜雨寄北
作者简介:
梅亦卿,九零后,诗歌爱好者。性格恬静,不喜交际。工作之余,好读书。掩卷沉思,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常写文字一二,意欲与世界对话。诗观是:江山风雨之外发现万不得已者在,生活浮沉之间书写物我两忘的机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