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酱 一碗人间烟火
文/王乘风
东北人的性情和口味都是独特的。
独特的地域特点衍生出独特的地域文化,这其中就包括饮食文化。
山海关以南,四季不甚分明,常年和风细雨,所以南方人的饮食多以甜腻清淡为主。山海关以北,俗称大东北,四季分明,冬天奇冷,夏天炎热,所以东北人的口味重,饮食偏咸偏辣。辣不属东北独有,四川人湖南人也都喜食辣子,但咸的各种口味却是东北人离不了的。这种咸不单单是指盐重,而是因咸而演变出来的各种食品,大酱就是其中之一。
东北人的餐桌上,无论是豪华考究的星级宾馆,还是依山临水的篱笆小院,无论是达官显著,还是贩夫走卒,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饭也罢,都离不开一碟香浓的农家大酱。大酱,不是主角,却是永远也不能缺席的配角,一碟酱,一盘蘸酱菜,就是东北味道,就是家乡味道,就是妈妈菜的味道。一道饮食,是连接游子与亲情之间割不断的脐带,不必说清原委,因为传承来自于一代一代的骨血相连。
大酱,不但要依时而食,更要依时而做,这样的传统也来自于心照不宣的习惯。从前的乡下,没有外出打工者,无论男女都安于农舍田畔的小农日子,男耕女织。女人不但要做得一手好针线,还要会农家院里所有的手艺活,才算是一个好女人,其中就包括下酱的手艺。下酱也算手艺?当然。虽然程序都一样,食材也无差别,但因手法不同,火候有轻重,所以每家的酱味都不一样。过去很多人有“隔桌不食酱”的毛病,不是矫情,而是对自家酱味的依恋,或是依恋母亲的手艺,或是依恋妻子的深情。酱是一种味道,虽不管饥饱,却日日离不了。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它的制作过程自然不能等闲对待。
作酱,先要有酱引子,这个酱引子用黄豆做成,黄豆稀缺时也可用苞米代替。我小时候母亲做酱基本都是用苞米做酱引子,因为黄豆实在是太少了。做酱引子的日子一般是选在农历二月初八之前,将苞米用大铁锅炒熟磨碎,磨碎的炒苞米独有一股浓浓的焦香味,像南方黑芝麻糊一样逗引着小孩子的馋虫,常常趁大人不注意抓一把就往嘴里填,由于粉干,就糊了嗓子,呛得直咳,反倒惹来大人的一顿骂。用铁桶将炒苞米粉挑回家,再用水和匀做成八寸见方的酱块子,一个一个放在木板上,然后搁置在仓房阴凉通风的地方,上面用布蒙上,免得落灰。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酱块子一点点发酵,大约两个月后,酱块子里有了红红绿绿的有益菌,证明发好了,可以做酱了。这个发好的酱块子就是酱引子。
下酱的日子也有说道,必得赶在农历四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这三天,五月是不能下酱的,过去有说道,叫五方六月下臭酱。
这些说道有何依据,依据来自哪里,似乎从来没有人考证过。人们只是按照习俗而做,就像按照农时种瓜点豆一样。许多生活中的传统就是这样口口相传延续和保留下来的,这是民间文化得以延续的一种方式。
有些时候,有些事,不必知其然,照着做就是尊重与敬畏。
大酱的主料是黄豆。其实,富裕的人家连酱引子也可以用黄豆做,那才是纯正的黄豆酱呢。将黄豆洗净烀熟,再磨碎,磨碎的黄豆是稀稠的,然后酱引子与黄豆酱按比例下到酱缸里,放入等量的盐,摆放在窗前的院落当中,在日光的自然照射下,一天一天发酵。为了确保发得均匀,要隔几天就用酱爬子从下往上“打一遍”,这样成块的酱引子和黄豆才能融合在一起。发酵一个月多一些,便可食用了。这叫豆瓣酱,咸中有香,香中略咸,配以刚采摘下来的水葱、小白菜、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咬一口,清香怡人,大开胃口。东北人就爱这一口,百吃不厌,常吃常想,所以才有老话说,小葱蘸大酱,越吃越胖。大葱下饭,大酱养人,所以东北的男人个个虎背熊腰,像大酱一样有味道,东北的女人个个标致挺拔,像葱白一样可人。
蘸酱菜是东北人最爱的菜,也是离不了的菜。现在条件好了,每天洗鸡汰鸭,诸多油腻,蘸酱菜便是调剂,用青菜去脂解腻。过去生活水准在温饱线以下,蘸酱菜有很长时间就是一家餐桌上的主菜。夏天,一碟酱,配上挖来的一把野菜,几根小葱,或蒜瓣,就能下饭。冬天,一碟子酱,再有一盘焯好的干白菜、干萝卜,甚至酸菜帮子,也能填饱肚子。当然,所有这些菜,都离不开酱,没有了酱,一样也无法下咽。所以,大酱,才是真正与东北人唇齿相依不离不弃的饮食之一,它的味道令人魂牵梦绕,走多远都不会忘记。
曾有一个年轻时就到南方打工的企业家,年年必得回东北老家。他说,想念妈妈。后来,母亲去世了,他依然年年回,他说,妈妈虽然走了,但是妈妈留下的味道还在。他每次回家必吃东北料理,每顿必有蘸酱菜。他对南方的朋友说,你们不会理解,我离不开的其实就是这一口。
近些年,随着饮食的最大商业化,酱制品也逐渐流行开来,“酱焖”“酱炖”成为东北料理中的特色,自成体系。从农家小院里蒙着布的酱缸,到热气腾腾的餐桌,再到宾朋满座的宾馆饭店,东北大酱也应时应运成为了饮食文化中的重要元素,不但从饮食的角度诠释了东北的餐饮文化,也创造了丰厚的经济价值。近些年,城市里的人不再管乡下的亲戚要酱吃,而是到超市里买成瓶成袋的黄豆酱。需求决定市场,买家成就卖家,那些以生产东北大酱为主的商家从人们的口中“下手”,实实在在赚了一把。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真是放在哪里都适用,因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口味。东北是满族人聚集地,据说,大酱是满族人发明的。满族人在行军打仗时将炒熟的黄豆背在身上,便于餐用。但一遇下雨天黄豆遇雨发霉。后来,聪明的满族人就发明了黄豆酱。这个传说是真是伪无人去证,也无人质疑,因为这已经无关紧要。人们只知道,经过千百年的风俗演变,大酱已然成为了东北饮食的文化符号。南方人说,东北人犟,就是自小吃酱的缘故。
理解也好,歪曲也罢,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来看,东北大酱也只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而再伟大传奇的人,落实到生活当中,也只能冠以一个定语:饮食男女。

作者简介:
王乘风,女,60年代生人,早年从教,1996年转入松原日报社工作。2010年出版散文集《王乘风文集》上中下三卷,2012年出版散文集《晚秋无霜》,2019年出版纪实散文《村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