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市老桥端  三次大场面

屈化民

腰市河的老水泥桥，历经世事黯(an)然衰老。新桥建起以前，它在百姓心间，如同长江大桥一般。一桥独尊立于川道，是值得骄傲的地标。

从1965年冬大桥建成，到2002年秋家母去世，桥头拉过三次横幅，搞过三次大型仪式。

第一次: 1976年毛主席逝世。

这一年9月9日，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辞世，天悲泪吊，江河哭号，举世哀悼。泉河两旁，哀乐回响。村庄坡坪，气氛凝重。公社大队，机关单位，房檐门楣，悬黑贴白。中学小学，停止娱乐。秋风吹凉腰市山川，二门山上黄花点点，河滩堤边白花无言。公社在大桥两端，横悬两道黑色挽额，上面书写白色大字。挽字内容，已记不清。柏朵纸花，点缀上下。彰显庄严肃穆，衬托忧伤气氛。

那一年我十三啦，放学拔草到河坝。跟着几个碎娃，登上桥边堤坝，听着高音喇叭，听华国锋的山西普通话。一辆卫东厂的卡车，向西自东，疾驶而行。车顶篷勾，把西边桥顶的长纱挂走。娃和大人一起追喊，追过转弯叫车停下，指着司机鼻子训骂: 你这怂车胆比天大，竟敢破坏主席黑纱！你狗日是阶级敌人吧! 是现行反革命吧！是美帝苏修的特务吧！是想游街游斗呀，还是到庙湾水库劳改呀？如果你还不服气，拉你去见童书记。把你抓到薛村里，进学习班挨棍去(qi)！挨闷娃的大磨棍，贫下中农来审问。民兵送去罪证信，让你单位来领人。连说这样一串话，吓得那人脸白啦，两手微微哆嗦啦。摸出一盒宝成烟，递烟点火赔笑脸。刚刚发完一圈烟，走来上集的“新逛山”，他没拿到烟，就把脸一变，说这是严重的反革命事件，革命群众亲眼看见，事情很大绝对没完。司机回到驾座边，寻到几根前门烟，再次敬烟又点烟，好话说了几笸(pu)篮。大伙直到听颇烦，一挥手说少皮干，留下姓名快滚蛋，赶紧开车去西安。

挽帐黑纱，持续悬挂。直到追悼会开过啦，化悲痛为力量啦，回茬苞谷扳完啦，地震菴(an)子搭齐啦，“四人帮”被粉碎啦，桥头恢复原样啦。

第二次: 1990年亚运会。

当时我不在家乡，没见这里的景况。事后听人讲，乡上举行亚运宣传活动，人来车往的大桥，是整条龙川的肚脐眼，是十字交汇的中心点，桥栏彩旗飘扬，东西桥头上方，横悬红幅两行，鲜艳喜庆大方。

当时镇上有人提议，举行一次火炬传递，以大桥为中心，以公路为线路。镇政府考虑到，虽然群众热情高，毕竟咱这地方小，活动规格规模小，不必跟风凑热闹，这事提提就算了。

我在外面，听到误传。说大桥上面，热火朝天，亚运圣火，在此递传。这般喧染，反映民愿。整整三十年前，我国举办亚洲运动会，好比大姑娘出嫁头一回。这是全国人民心中的盛事，是家乡亲人眼里的喜事。比结婚娶新娘、盖房上大梁、三年摆宴场，还要喜庆。比买到好牛黄、彩票中大奖、过年穿新装，更加高兴。

马角深山，有个老汉，赶集卖椽(chuan)。他问过桥的学生娃，桥头的标语写的啥？娃说要开亚运会，他问这会是弄啥哩？娃说打球跑步打浆水，很多国家要来哩，全国人民都看哩，广播电视都播哩。老人听了笑开颜，说到那时不掮(jian)椽，打开电视看一看，坐上炕头吃旱烟，吃着看着享清闲。饿了咥碗糊汤面，吃饱喝胀再上山。

第三次: 2002年家母去世。

这一年中秋节前一天，我的母亲病逝商县。在城关中学吊唁三天，众孝送灵北归山川。洛洪公路正在扩建，老桥退休新桥刚建。灵车驶过北斗湾，大约走了两里远，停在路边等召唤。远远看见程侃运，他和我哥交情深，时仼村长兼支书，代表全村来理事，移步前来作吩咐。

过了小半晌，“窑上”鞭炮响，洋鼓洋号响。众多孝帽子，突然间冒出，从“西大街”口，从西坡路口，从上下左右，聚于桥两头。灵车向前，缓过转弯，驶上桥面。只见桥头顶上，高悬两道挽帐，耀眼庄重大方，立体烘托气场。东来西往行人，大都停步看问。大桥东端，白幡招展，接桌敞宽，灵堂朝南，供着香案。街南街北两个队长，领着精壮小伙子，拿着绳子和杠子，小心冀冀的样子，缓缓移动，请下棺灵，挂起铭旌。

众人戴孝来祭，敬送花圈祭礼，焚香瞌头作揖，恭行一番祭仪。有的动了真情，伤恸大放悲声，旁人劝挡无用。老院子四老妈，在灵堂边坐下，吃着送灵饭，悲伤写满面，她说老相妅(hong)，到老脸没红，追忆相处情，老泪落碗中。街上一位表舅，病重难以行走，被搀扶挪步来，跪灵前拜几拜，催人泪掉下来。舅感激他表姐的恩典，如果没有她跑路牵线，好事多磨费神熬煎，他不会走出板桥深山，结婚成家落户平川。街南头的水杏姑，坐在我屋门口哭，儿女久久劝不去。三小队的淑珍姐，声声叫娘阵阵哭，泪水长流止不住。侄女书娥和瑞灵，忆述恩情与音容，悲伤难抑哭几声，忙到我家扫院庭，备迎牌位尽孝忠。

忆说到此如鲠在喉。妈从病卧床头到安卧桥头，尤其在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最想见到的亲人，是娘家的小侄女们。她对她们明帮暗助，多少春秋。牵肠挂肚，念叨不休。盼到生命最后，心底想的难受，嘴上不敢嘟嘟。等到入土之前，个个远在天边，一直没有出现。姑爱至亲下一代，就差把心掏出来。老的把心操碎了，病中把眼看穿了，小的没寄一颗枣，一碗煎水没端到，没来电话问个好。可见惯施恩德，未必能感动所有的人。爱心只配给可爱的人，阳光只能与向日葵互动。人心不全是肉长的，生物不都是感恩的。乌鸦知恩喂病老，互有亲情壮养老，忍饥反哺诚回报。鳄鱼只管晒暖暖，哪知太阳送温暖，早把阳光看平淡。

家母的一生，是家乡众多母亲的缩影。把山川娘亲的形象品质集于一身，把那个时代的妇女疾苦汇于一处，把贫家妇人的浓浓母爱融于一心。她本是弱女人，却被穷光景，逼成女强人。她应是围着锅转的“屋里人”，却在穷家庭，成了“外头人”，练成撑家人。她从未意识到自身非凡，总觉得自己差得很远。从不说当妈太得艰难，总叹息娃们受了可怜。老天给她瘦弱的身板，迫她在苦焦岁月的晌晌天天，拼命托举一座沉重的“家山”。一副弱肩，常挑重担。一双茧(jian)手，比树皮粗。一双脚板，走千里远。在六十年代中期，一个饥荒的春季里，伴着街亲雪雪娘，抱着我和郭富强，揣着麸皮窝窝头，跟着兴胜的平舅舅，随着逃荒的人流，跋山涉水急行走，走过金堆出山峪(you)，讨饭灵宝糊双口。一辈子命苦，没享过啥福。把罪受扎啦，把难经遍啦，把脸看尽啦，把气着够啦。在苦海里挣扎，在荆棘中滚爬，落下一身的病，过早耗尽了命。生前多受可怜，早把荣辱看淡。只顾抓养儿女，未想身后之事。葬礼仪式而已，逝者并不在意。值得宽慰的是，走到最后一程，有这一番情景，也算是终获胜利荣归故里，可以说轰动一时影响十里，应该说得到公认结局完美。或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待遇，是一种褒奖，是一种荣光。历经苦穷，终获殊荣。川道之中，大桥见证。也许有一些人，对此并不在意，甚或嗤之以鼻，可到他(她)们那一天，几人能有这场面？到瑶池赴会的那一拨，也许“丑老婆”会坐上座，“白富美”会站墙角。因为王母天神，并不凭衣看人，也不鄙人以贫。

我这寒门子弟，在计划经济时期，曾自卑家贫位低。见妈上工掮镢锨，放工回家忙做饭，拔草喂猪纳衣衫，农活家务忙不完。头发乱，灰沾脸，衣裳烂，走不到人前面，甚至邋(la)胡成习惯。到九十年代的一天，我带队出差去商县，回洛南过腰市，引着妻子和女同事，匆匆回家看老母，见母忙碌在院子，忙给我哥晒辣子，脸沾锅墨苞谷须，让人很不好意思。虽说儿不嫌母丑，我仍凭衣分前后，特别在小时候，虽然说不出口，看好光鲜高贵的洋人，高看穿戴整洁的妇人，羡慕乡间权贵和工作人的夫人。如今在这时刻，在懂事之际，在母身后感到骄傲，在低微中看到伟大，在众口中听到公论，在乡亲中感受温暖，在天地间发觉秤杆。

回顾在此之前，老母倒头以后，我哥开车，回到家族，商办后事。户族的“老管家”，先甲伯早走啦。我辈的“大哥大”，庆斌哥不在啦。伯坐天堂写字哩，兄在西方云游哩。当时健在的前辈，炳甲(一芝)叔总忙医务，兆甲叔不照家务。他们像政协人员，只是旁听、点头、吃烟。名义上的老者，是正志叔和冠甲叔。实际拿事者，是俭娃老哥哥，官名叫屈庆云，当村官好几任，公信力强，号召力强，组织力强。户族头头脑脑，坐在一起开会。哥先讲述想法: 家母丧事简办! 几点理由简单: 一是母逝城里，按照俗习，直入福地。二是兄妹几个，长年在外工作，老家红白喜事，大多没有参与。而且无权无钱，没给乡亲办事解难，没为家乡出资捐献，没啥功德留在乡间。心有愧疚底气短，尽量避免添麻烦。三是无人在家，屋空门关，办事不便。

大家认真听完，相互对视一番，由俭娃哥发言，旁人补充插言: 天时回来以前，我把长辈同辈晚辈的言谈，基本上听了一遍。按照大家的意见，丧事要全力大办! 我想了一晚，叔叮嘱再三，仪程的中心点，选在大桥东端。要在这个显眼地点，举办咱腰市第三个大典。前边两次，一是给毛爷爷办丧事，二是给亚运会造声势。咱的老人是乡民凡人，当然不敢攀比伟人。一世劳累一身灰尘，走时应该风光一回，民间葬礼要上规格。只所以这样考虑，因为有三点共识:

一，老人一生，德高望重。穷而有志，与命抗争。住在街中，身端影正。广受好评，留下美名。

二，奉养老母，含辛茹苦。其母瘫痪，睡炕三年，拉车驾辕，接到身边，昼夜伺伴，端汤喂饭，熬药问安，扇凉保暖，翻身洗脸，擦身接便。久病床前，难言万般，孝女无怨，泣人感天。

三，育儿操劳，劳苦功高。拾柴落火卖醪糟，历尽磨难把罪遭。头灰脸花总忙碌，烂衣粗饭不讲究。贫贱活出高尚，劳苦赢得敬仰。正直争气刚强，纯朴成了榜样。死灰里头煨烟，煨出火光耀眼。养大三个儿女，供娃考上学府。老了也没享福，管大几个孙子。这在川道里，谁能与佬比。从尧沟到东沟，街北头到街南头，比得过的还没有，不服气的极少数。

四，本性善良，菩萨心肠。宽厚慈祥，与众相帮。待人实诚，热心真情。做事长久，不抠小头。气随风走，没有来头。街坊过事，带头前去。舍得出力，不辞辛苦。良言善语，教人和睦。晚辈广受慈爱，德善让人缅怀。

正志叔总结发言: 这场丧事大办，就是要给人看，让乡里乡亲看，让全族媳子看，让大小女们看，让良善得续传。给族人树德范，给山川留美谈，给我等留经典。为了把事办周全，治丧班子已组建。打墓散孝待客，仪式献祭乐队，安排专人负责。替你兄弟姐妹，尽孝出力尽责。这事已考虑周全，原则上隆重节俭，让众人心里舒坦，不让娃乱花啥钱。会后两位老叔收摊，跟你坐车同到商县，主持城里亲友祭奠。这边事务你不用管，跑腿出力有人来干。

冠甲叔抽旱烟，嘴稀溜把头点，亮态度定方案，显权威拍了板。

哥听这番话，不好再说啥。遵从大家意见，美意领记心间。

因有会上故事一串，才有桥头那些场面。回想起来事隔多年，写成文字以作纪念。此文发在重阳节前，算作节日一道茶点。相信街上老年，读文会有所感，或忆往事一段，或到老桥一转，桥赏夕阳红遍，目送日落张涧。

旧词几首，附于文后，权当奠酒。

卜算子 . 迎母归

大桥挂横额

西坡响鞭炮

一街几村接灵柩

乡亲多戴孝

母逝留德范

众哭恸街道

魂游州城归故土

升坐天堂笑

卜算子 . 祭母词

慈母去已久

至今人称道

含辛茹苦养儿孙

功德声誉高

坟丘平作田

无碑瑞气罩

树禾鸦鹊搭凉棚

紫气祥云绕

小重山 . 梦 感

昨晚梦醒三更天

游子心怆然

难再眠

梦里父母离人寰

忆情景

伤感泪糊眼

养儿防老患

子女应尽孝

未遂愿

慈母一生苦操劳

病夺命

愧痛不孝男

小重山 . 梦 容

梦里老母笑容展

新衣站门前

一瞬间

意让儿女勿挂念

境况好

享福在那边

母子万里远

夜晚梦相见

情相连

儿在坟头未烧纸

无冥钱

父母怎饱暖

江城子 . 梦  境

昨夜一梦回故乡

街镇上

破烂房

妈穿旧袄

偻腰拉风箱

母见儿回却无语

白发乱

面慈祥

忙挣起身舀糊汤

怕饭烫

亲口尝

给儿端碗

吹气脚步慌

急去接饭跨门槛

梦绊醒

泪盈眶

鹧鸪天 . 吃麦饭

幼时生长腰市川

年年春季度艰难

青黄不接炊断粮

慈母发愁常唉叹

二月二  吃麦饭

野菜麸子屉上拌

河滩挑拔水荆菜

龙抬头时填肚圆

点绛唇 . 母背孙

换背双孙

出城翻岭蹒跚走

气喘形瘦

汗浸旧衫透

见我夺儿

情急竟恼怒

腰佝偻

不时回首

逗叫另一“狗"

 点绛唇 . 母带孙

 喂小孙饭

 大的跌哭在门口

 哄左顾右

 天黑忙不休

 见大娃尿

 取瓶接急流

 刚放手

 却见床头

 碎鬼翘牛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