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的逆袭人生
望 京
外爷是个了不起的老农民,说他了不起,是因为他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历经千辛万苦,把一个户家兄弟和七个儿女拉扯大,还过上方圆几十里数得上的好光景。
在说外爷之前,得先说说我的老外爷。本来杨姓祖上是有钱人,用老辈人的话说,叫“前院骡子后院马”。到了老外爷手里,他抽大烟,赌博,把祖上传下的家业败了个精光。更糟糕的是老外婆去世的早,留下一双儿女,也就是我的外爷和老姑,他都不怎么管。可怜的外爷和老姑,寄人篱下,尝尽了人间酸甜苦辣。外爷八岁那年和表弟打架,遭人家一顿训斥,一气之下,大雪天离家出走,被好心人收留,开始了他的长工生涯。东家让他放羊打杂,给吃给穿,年龄稍大一点后,一年还有几块工钱,可老外爷每年都提前收走,理由是小孩子要钱没用。我的这老祖宗,还把唯一的女儿赌博输给人家做了童养媳。陕北闹红时,那些赌博散捣,不务正业的大烟鬼被就地镇压,老外爷感到风声不对逃到黄河对岸,躲过一死。但人家把他的一个户家侄儿认成是他,在人头就要落地时,有人喊,受死的人错了,让数一下手上的指头,因为我老外爷手脚都是六个指头。 外爷老家在延川县眼岔寺乡冯家山村,杨姓家族人口兴旺,繁衍生息在黄河沿岸二十几个村庄,家谱记载现在人口越万人。土地革命时期,延川县第一任苏维埃政府主席杨正齐,是我一个伯叔二外爷,在他的带领下,几十位杨姓男儿参加了革命,成为红军战士,据杨氏家谱记载,二十三人为了革命献出年轻宝贵的生命,成为烈士。
外爷追随杨正齐,一九三五年参加红军,当了九年兵。 因为他在部队有着特殊使命,即使退伍多年以后,也从来不给人讲。我小时候经常问他见过毛主席没有,打过仗没有?他只说自己是高麻子的兵。我问他高长什么样子?他说,人高马大,眉毛很浓,话不多,当兵的都害怕他。 外婆有了病,老外爷天天毒瘾上来瞎闹腾,他无奈地选择了退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享受退伍老红军待遇。
外爷有五男二女,虽然外婆早逝,但他没有缺少过钱粮。土改时,他们家族多人从老家冯家山划分到延水关镇郭家崾村。这里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日照充足,是种植棉花的好地方。村子在黄河边上,有码头,货物丰富,物流快,外爷主要做的是贩卖瓷器和棉花的生意,赚了不少钱。
母亲说,每年冬季农闲时,外爷去清涧等地贩卖棉花,鸡叫头遍就出发,经常在来去的路上放篝火,把玉米面团子烤热充饥。我问渴了喝什么,母亲伤心地说,背那么多棉花,再不可能带水了,再说也没办法带,只能喝路边的山泉或河水。
没过多少年,外爷光景过得“前囤子圪尖后囤子满”。先后修建了两院地方,用的家什也像大户人家,铜马勺,铜笊篱,铜灯台,明光锃亮。大小水缸和许多坛坛罐罐,都是从山西碛口买来的上等好瓷。大立柜,四连柜,躺箱,长桌子,木床全是黑油漆,铜锁挂。两只珐琅彩小狮子守在穿衣镜两侧,口噙宝珠,在伺等来照镜子的主人。
外爷手里虽然有钱有粮,但外婆早逝,后半辈子没有续弦,因为拖累大,就是元宝顶门也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上门受累。全家人遭遇有粮吃不上,有棉穿不成,有钱买不到的无助境地。他被迫把已经三岁的五舅送人,成了外爷终生之痛。外爷天天做饭,一个硬汉哭着求人织布纺线,做年茶饭,自己也被迫学会了搓麻绳,补衣裳,绱鞋底。我小时候,舅舅们经常来我家取母亲给他们做的鞋帽衣袜,晚上,坐在炕上,姐弟俩诉苦,说到伤心处抱头痛哭。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粮食紧缺,吃饭成了问题。只要来人,幼弟就闹着要跟上去外爷家。去了外爷家,就能吃好的,外爷上山时,把烤馍片放窗眼里,好让弟弟饿了自己寻的吃。外爷还让几个舅舅赶天亮就一人背一袋粮食送到四十里外的我们家,使我们度过了饥荒。我们家箍窑,供书,他都没少帮过。
除了我们,外爷也帮助别人。他把一个户家孤儿带到郭家崾村,养大成家后送回老家冯家山,这家人现在人口兴旺,五男一女,光景过得十分好。还有几家亲戚在最困难的时候,也得到外爷的无偿帮助,给买牲口,置家什,送粮食,让他们渡过难关。
外爷俭节,舍不得多花一分钱,是众所周知的老财迷,但遇大事要花钱,他从不手软。外婆看病,五个舅舅和他的堂弟成家立业,他都办的妥妥的。由于早年家境不好,害怕我的几个舅舅打了光棍,外爷就早早给他们订了娃娃亲,后来女方一个病故,两个退婚,三份彩礼打了水漂。后来,三个舅舅的成家,又出了三份彩礼。
他年迈人老后,喜欢去集市上和熟人拉话,后又住在镇上,图个热闹红火。有一年,晚上熟睡后,贼娃子把他的箱子偷走了,里边还有一个元宝,别人逗他心疼不,他笑呵呵地说不心疼,人家拿去有用呢!
外爷是个看重礼数的人。我出生后第一次见面给了我一块大洋。一九九七年腊月二十七我和妹妹、妹夫去看他,他在炕上靠铺盖坐着,大妗子给他做饺子吃。他说话不利索了,示意大妗子给我大妹夫包个红包,因为外孙女婿是第一次到他门上来。
外爷常说他寿终在大年三十,让我母亲不要急,到时间肯定赶不上给他收气。给老人收气,就是在老人最后时光要守在身边。在陕北这个讲究很重,不能给父母收气,就不是真孝儿女。谁也没想到,外爷果真是一九九七年过年时,也就是在我们看望他三天后突然走了。我一直不明白,外爷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大限?是别人告诉他的,还是老人家早就心知肚明!对我而言,一直是个谜。
谜一样外爷,没有文化,没有家训,没有遗言,只留下百十块银元走了,享年86岁。
我爱我的外爷,经常能梦见他,在梦里,外爷戴着火车头帽子,穿着布纽扣棉袄,一言不发,偶尔会唠叨几句:“年轻人受点罪是好事”,“不要小看穷人,穷扎不下根。”“多帮人,帮别人就是帮自己。”,梦醒之后,我反复思量,发现这些话,比他留下的银子更为宝贵。
作者简介:望京,陕西延川人,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现就职于陕西省延安市公安局经开分局。近年来有散文见于报刊和新媒体。《家属》,《村医高志亮》等散文反响很大,读者点击量过百万,被多家媒体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