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母亲
你昨日去给母亲送了粽子和年糕吧
她没要那么多
又给你包回了一大半吧
路上不大好走,但有很多白色的苹果花吧
问你近来身体怎么样了吧
还把手轻轻地搭在你的额头上了吧
亲爱的操劳的母亲,她又有些老了吧
也瘦了吧,看你的目光有些迟慢了吧
送你出门时,她又回忆说了一些什么吧
空气中到处都飘着粽子与年糕的气息吧
邻居家的大门上又刷上新的桐油了吧
说起那年你滑冰摔倒的事,她又笑了吧
七十岁的母亲,她还是那么美,那么近,那么爱你吧
回去的路上你又依依不舍,心里有些不忍吧
开了一天的苹果花,在枝头上,有些累,也轻轻地谢了吧
下一次再走那条路去看母亲,它们都会还在吧
就穿着这双旧鞋子
明天我将去见我的朋友
我穿什么去呢
我只有几件旧衣服
还有鞋子,也是旧的
明天我们将谈起一些话题
可是谈什么呢
我们见面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我养的那条狗刚死了不久
明天我去见见我的朋友
也许就该回来
我的菜地还要打理
果树也该浇了
水泵还没有修好
我也许不用换什么新衣服
就穿着这双旧鞋子去
夜雾中
靠着温暖的草垛
我举起手中的干草
一匹小马,它向我走来
与我靠得那么近
黑暗中,它低头吃着我手中
柔软的黑草
嘴里有刚刚啃过黑浆果的气味
秋日将来
外婆在编筐
白色的杞柳条
在她手中的光中翻飞
花椒树站着
兔子在嗅着一米之外的草捆
杨树在机耕道两旁投下薄薄的树阴
天气已经转凉
炊烟变蓝,而且笔直
我们卷着裤腿,一个草坡
到另一个草坡地走着
步行,或是骑着明亮的单车
走向涂着白墙的小镇
每一朵开过的花,都在低语的果园里
变成鲜红的苹果,和坚硬沉默的果核
一个下午
塘栖
眉清目秀的人啊,你仔细看
春都在对岸,小妹都在对岸
得不到的都在对岸
让广济桥的肚量大一些,胆也再大一点
到对岸去,那里有
一心只照顾京杭运河的家庙
有把虚无的远方沉入运河里的唱腔
更有在姚宅里坐蒲台的大善人
在塘栖,最懂人情的是一只枇杷
它可以用一千年,慢慢地黄给你看
可以剥给你看,这由青变黄的日子
目中无人,也悠然自得
到对岸去,让懂枇杷的人把蚕歌唱熟、唱老
太慢了,塘栖从不缺浪花
相信有断肠的人,也从不缺对岸
两种结局
春天的树,它们有着繁体字般的枝杈
更像隔壁的老王,他所写下的每一篇文章里
都会出人意料地嵌入几个俗不可耐的单词
这季节,除了江南,哪里还会大红大绿
哪里会有不一样的树或春
有人充耳不闻,患得患失
仿佛这世界根本与他无关
有人却在刨根问底,像隔壁的老王
有翻墙之术,更有在春天播种的能力
让这里的树都节外生枝,甚至有小道消息
草地
羊走过的地方没有人说话
只有草跟着羊奔跑
草尖晃动的露珠里
映照着天上温暖的白云
你看,被羊咀嚼过的草在羊背上那么洁白
河蚌会让人安静下来
“别急着过河,看看将要离去的地方。”
这里,树已陪着你长高,鸡鸭已有方言
一只河蚌,都能让人想到冬阳
它懒洋洋升起又懒洋洋落下。
“别急着过河,让人慢下来是流水的初衷。”
河滩上,一只河蚌让远方更慢
让外乡迟疑,让流水有了犹豫的时候。
河边的摆渡人,也有了涣散的腔调
他说,是河蚌能让他安静下来。
狗尾巴草
我要把柿子树的侧枝都削去
它需要长得更高,周围的
屋顶和杨树遮住了它
父亲在清理牛棚和猪圈
他在干他的活
我在干我的
母亲挎着篮子经过,抬头
看看我们的活计
继续择掉她手里翻飞的菜叶
很快,树枝已被削干净
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
父亲也清理完毕
在树下堆起了一个油亮的粪堆
院子里渐渐飘起了晚饭的香气
唯有外婆什么也不干,一整个下午
她坐着,看着我们
父亲让事物得以隐藏
我让事物得以显露,母亲使事物
转化成一种离我们更近的事物
一个下午,只有外婆,她什么也不干
她一动不动,坐着,静静地看着我们
徒劳地接近和改变这些眼前的事物
我曾是想要甜饼的孩子
我曾是我自己的孩子
当我不再是我父母的孩子
我曾是那个想要甜饼的孩子
当我的父母不会再把甜饼递给他们的孩子
我曾想着甜饼总是在傍晚被端上长长的餐桌
如今它却在半夜的梦中出现
甜饼都是甜的
有的饼心却比海水还要咸
我曾以为甜饼都要用牙齿咬断
然后在嘴里,慢慢地咀嚼
咽下
用伸出的舌尖
在双唇上轻轻地抿舔
可是,有一张饼
却不需要咀嚼
也不需要下咽
失去的事物
总是要去慢慢地找回
找不回来的
就压在发硬的舌根下
用力地,慢慢地舔
我的母亲没有慈悲之心
我的母亲不爱菩萨,她没有慈悲之心,面对一只公鸡,她杀了它
我的母亲不爱我们,我们撒了饭饼,她打我们
我的母亲她不跳舞,也不去看别的女人在冬天和裙子中跳舞
我的母亲每晚都要把活干得很晚,干到天亮
干完了活还要过来摸摸我们,把她的脸低低地俯向我们,数数我们
好像弯腰在地上捡拾掉落的线轴和细细的缝衣针
我的母亲还活着,在北方,在那个有路人和灵魂路过的房子里面
我的母亲头发都白了,就像昨晚屋顶上刚刚落下的雪,盐罐里的盐
我知道,雪总是要融化,然后汇入河流,流入浩渺的大海
我的母亲今晚刚刚烙完面饼,又为我们的衬衫缝好丢失的纽扣
我的母亲如今已不再伤悲,也不再用她杀鸡的手来打我们,但摸我们
我过早地渴望着生命的意义
我曾经两次偷偷离家远行
在我的少年时代
但我还是回去了
一次是在漆黑的暴雨中推开家门
一次是在平静的下午回到了菜园上
我记得那天外婆正在菜地里
翻土
看见了我,她把铁锹放在了一边
我走近她,靠在她的身上很快睡着
冬天的天空是如此的空荡
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在其中停留
可我听到了布谷、短笛,还有风筝
缠绕在附近的电线上在嗡嗡低响
我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那样
到底是什么在夜里纠缠着我
如果我搭上了码头上那艘黑色的巨轮
如今我会在哪里
我怎么可以身着一件单衫
在酷寒之夜步行穿过了那漫长的无人区
到底是什么铸成了人的
恐惧和对于恐惧与身体的藐视
我不知道,也没有谁给我启示
一艘装满煤块的船
终要驶离港口
常春藤一直在沿着
白墙向上疯狂攀举
牵牛花的眼须生来就热爱卷曲
也许我只倾心于那头顶上的星光
可那星星并不想我有任何的解释
也许我过早地渴望着生命的意义
早已准备在十五岁死去
人应该看见人的自身
可我至今不了解在荒野中夜行的自己
这就像我一生的爱情
和昨晚的那声悠远的鸟鸣
每年秋天
每年秋天,我会和儿子驱车去海边
一百公里的路程,儿子开车来
接我,然后
我们在一条匝道上驶上高速公路
秋日的阳光稀疏
风从一边吹来
在前挡风玻璃上
我们沉默或是一起看着
平整的路面
有时
会有一只褐色的野兔
从路边栅栏后的草丛里
看向我们
我们会谈起你
关于你的脾气
你的爱
你没有读完
留下来的新书
已经十个年头了
这是第十一次
儿子已经到了我认识你的年龄
他把车继续开向前方
在一个固定的水库旁
我们下来,坐一会儿
抽一种韩国牌子的香烟
(我和你一起抽过)
又谈起了你的遗愿:
儿子应该回到父亲的身边
而我
依旧沉默
比往年更加坚决
在赶往海边的
另一条公路上
车子在匀速地行驶
车窗外的景物依次在向后移去
我偶尔看着车外
我感到那些向后退去的
并不是山
和物体
不在时间之中
而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向后走去
有一年
吊瓶已经挂了一周,她还没有醒来
亲人们已为即将离世的人
铺好了厚厚的麦穰
六个人齐手将她搬移
好像她已被随之搬空
如同丢了魂魄的孩子
没人能打破那身体的平静
妈妈坐在最前面
我紧靠着妈妈
还未长大的两个弟弟
远远地站在门口
一堆刚刚送来的白布旁
父亲站起身来,迎接
一个一个到来的亲戚和邻居
他们走上去,看她,回忆
有的点点头,拿起她的手,静默
犹如某种遥远的存在
她已超出我们和凡俗
已被永恒的冰霜冻结
一种我们无法到达的认识
我更近地靠近母亲
把身体弯到最低
像一个等待拯救的孩子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见桌子上她的照片
倚靠在墙上,被故意冲洗成了黑白色
熟悉的眼神,看着我
我躺在麦穰的一角,梦着
但醒着,手中握着她用过的拐棍
厚厚的麦浪缠绕着我,像一场雪
我没有应答,但听到有人
把扫帚伸进了秋天的黄昏
妈妈轻轻地唤她,并
使劲地用手推我
我确认是她又活了过来
直到她可以转头,呻吟,抬起眼睛
看我。我知道死亡并不可怕
但外婆已从此不再认识我
更多的人惊奇地围了上来
垂着头看着眼前的奇迹
无限的睡意一层层涌来
守候的困倦让我缓缓闭上眼睛
她曾是那么爱我,但在真正的梦中
她不再抱我,也没有喊我
她选择回来,也只是为了看看我
然后在三年后,第二次离去
真正的死去,永不再自动回来
江非,1974年生于山东。著有诗集《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丁玲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现居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