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眠、常念
孙晨曦
青山雨色,春阴漠漠。梨花飘雪,年年如复,岁岁思亲。
——题记
“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的雨早在清明的前一天下完了,伴着雨后的丝丝凉意。“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浩浩荡荡的春风卷起缤纷的杏桃落花、柳絮杨花,满城飞舞。这是属于清明的一场漫天飞雪,是一场重大的感恩与怀念,也是重新连接血脉温情的日子。
奶奶的墓地坐落在一片青青的山岗上,常年松柏庇佑,四季常青。我手捧鲜花,心中遗憾月季花期未到,无法带奶奶最喜爱的花给她。
远处,山间的风吹过,引得草木微微摇曳,思念的愁绪一瞬间涌上心头,爱我的人早已变成了这石房中小小的盒子,再无归来可言。
风,似乎更大了,吹响了童年的梧桐树,吹动了树下的我和她,我好像闻到了熟悉的阵阵梧桐花香。
她的一生中,我只停留了两段时光。一是我童年时,二是她生病后。可这两段时光对我来说好长好长,长到自别离,不能忘。
童年里,每逢假期,我就要和哥哥跑进她的院子,抢着钻进她的怀里。她一边择菜,一边教我们背唐诗,还专门买了块小黑板,挂在墙上教我们写字。晚上睡觉时,我枕着她的胳膊,听她讲《西游记》,我常常在她讲故事的声音停止时,睁开眼睛告诉她,我还没睡,要继续听。她笑我,用手刮一下我的鼻子,念我是个“淘气”。最后在不知不觉中,在她温柔的讲述里,沉沉睡去。奶奶的被窝好暖,再冷的冬天都不觉得冷。早上起床时,她拿来已经在暖气上烤了一夜的衣物,暖和和的帮我穿上,好像在她身边时,我总是一个不会穿衣服的孩子。
在午后的阳光里,奶奶总带着她的老花镜看书、读报、学习,家里的报纸,一摞又一摞,后来都被我叠成了纸飞机,带着我的童年飞出了她的院子。
长大了的我,去到了外地上学、参加工作。回到奶奶院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前的陪伴变成了偶尔的看望。每每回家时,奶奶都要喊爷爷步行几条街,去买最鲜最嫩的茴香苗给我包上一顿水饺。嘴里一直念叨:“外面什么都好,就是家里的饭吃不着。”我吃的少时,她就皱眉,反反复复的确认是不是盐放的少,是不是馅不够香,是不是味道不够好。我吃的多时,她就开心的一直往我碗里夹,临走时,还要包一份给我,嘱咐我带走能多吃一顿。
后来,她生病了,胰腺癌。怕影响孩子们的工作和生活,病了好久她都没说,嘱咐爷爷也不要说。直到有一次她在家里晕倒,吓坏了爷爷,叫来了救护车,我们才知道,病情已到晚期。
家里人连夜赶回,这次相聚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医院,也没有再吃上回家时热气腾腾的水饺。那一晚,我和哥哥在医院陪床。我们坐在病床的两边,奶奶好像突然有了精神头,一只手握着我,一只手握着哥哥,毫无睡意的讲述着她回忆里我们的童年。在这次的讲述中,先睡着的人不再是我们,而是奶奶。
在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停下了所有的事情,专心陪奶奶治病。陪奶奶经历了三次手术,住了四次医院,为了治好奶奶的病,减轻奶奶的病痛,跟随姑姑、爸爸,带奶奶去了济南、北京、河南等地四处求医。在医院的日子里,奶奶醒着时,大多都在讲述回忆。讲她年轻时的日子,讲我们小时候的时光。夜晚她被病痛折磨时,只是皱着眉头静静的坐在床边,用手轻轻的抚着我的头发,从不喊一句疼。每当我起身想要帮她揉揉背,她都轻声嘱我快躺下睡觉,不然明天会累。
我看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枯黄,越来越消瘦。只是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每当握我们的手时,都异常有力。她总是笑笑说,“你们都去忙工作吧,我就快好了。”
最后一次手术时,医生提醒家属做好思想准备,说手术的风险极高,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有下不来手术台的风险。全家人都赶来奶奶身边。奶奶心中是清楚的,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紧张畏惧。不停的安慰家人,告诉我们没事。笑着说,“手术做完了就出院回家,想吃水饺了”。我们约定好,一定要加油。奶奶竖起大拇指向我们回应,让我们放心。
奶奶没有食言,手术顺利结束。全家所有人在医院的走廊上像打了胜仗一般欢呼的样子我如今还历历在目。
奶奶带着她的坚强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创造了医生口中的奇迹。或许她真的累了,在阴天的一个午后,奶奶因病情恶化被转至ICU病房。她被全身插满了治疗的仪器,在ICU有限的探视时间里,我只敢小心翼翼的去握她的手,奶奶闭着眼睛,可手依然温热有力。后来,在每一天有限的探视中,我感受到奶奶的手越来越肿,力气越来越小,她好像抓不住我的手了。第八天,奶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奶奶没能再跟我们一起回到她的小院,也没能吃到她一直想念的水饺。为此遗憾,爸爸、姑姑和大伯对极力救治的决定自责了好久。后来我想,离开总是遗憾的,因为真正遗憾的不是其他,而是失去本身。
失去太疼了,那种疼痛不仅仅是心口的疼,而是胸口被压住无法喘息,甚至哭不出眼泪,嗓子干涸到发不出声音的压抑。再次回到奶奶的小院时,我躺到奶奶的床上,努力的去闻奶奶留下的味道。憋了好久的眼泪如洪水倾泻般从眼眶涌出,从此我失去了一个爱我的人,一瞬间的长大就被这样从一种苦痛中铸造出来了。
转眼六年了,凛冬长眠、春夏更迭,属于我们和奶奶的相见从每年每天,变成了每年几天。我知道了离别是终究会到来的事,只是思念漫长无声,我慢慢习惯了没有奶奶的日子,再回小院,不再有“欢迎回家”的水饺了,有时还是好想她,可是不会哭了。她带走了一个爱哭的孩子。有时我希望,这世界真的有灵魂存在,这样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奶奶也许偷偷来看过我。
思念是从不遗忘、代代传承,我秉承奶奶的教导,学习奶奶的样子,在平凡的日子里寻找自己的光,将生活用心经营成想要的模样。接受一切发生,好与不好都视以生活馈赠,有力且向上的生长。希望奶奶能够看到,我已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顽劣叛逆的孩童。
人们常说,离去的人会成为天上的星,可我觉得,星星太过遥远。我想,奶奶最好是一阵清风,或者一滴雨水,又或是一缕阳光,在不经意间,我们就无声重逢。
我将鲜花轻轻放在了碑前,眼泪还是断了线,一滴一滴,落在盛开的山间,洇湿了花瓣。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潇潇暮雨人归去。”
我告诉了她的灵魂,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