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 淡 如 菊 (祭母)
红 榜 作 家 质 深 报 人 卢 发 生

记忆中,母亲坐在门前一丛正开放着的野菊花旁,老竹椅随着动作吱溜响动。她侧过身,举着乌木梳悠悠划过花白的头发,一下下地。似乎很享受这难得的清晨半时闲,梳发并不仅为团拢起脑后的那个髻子。
母亲薄唇抿红,大眼睛到老了就谦卑地垂成两道帘子,努力大睁了去看来人。晚辈鹏儿回忆起来,惊叹说,老奶奶脸上虽也是多褶子的,但人淡如菊,便是好看。
定格在九十四岁的老母并未享受过世间至福,瘦削柔顺的倒是吃了满满一担子苦。最初的忍来自于她的识字问题。她出生的村子在仓埠附近,叫四勿田。父亲是私塾先生,膝下二女一男,对这个问题想必是要求较严。书香人家,自然不能有白丁。于是妈妈自幼能识得很多字,还绣得一手好花。当然这其中也受了不少训诫之苦。
接着是小脚。母亲总是颠颠地来去,一步一啄地跟着人堆走。走些步就得直起身子休息下,这时小个儿就略显得高了一点,幸好,解放来了,母亲总算没有被小脚裹得弯腰驼背,但小脚是定了型。
四勿田的老太太是对守礼毫不含糊,生生把两个女儿的小脚丫给裹上了。粽子脚,可怜的母亲总是穿着七八岁孩子的鞋,鞋尖里还塞进一团棉花。
想来母亲辛苦了一生,其中苦处无人说道,如鱼饮水,无有埋怨。
人家的忍是用了心刻意地压制着,再不就转移。她是随意而就,不在意地就承受了,自然而然地伏低着。
若问她活到九十多靠的是什么?她只是愧欠地笑笑,说耳朵不大好,听不清呢。
母亲嫁到卢家,家中一个小姑是信佛的,独善其身,一生未嫁,独善其身。后来得黄疸型肝炎去世了。
母亲是大户人家之女,妈妈嫁过来以后,婆媳关系极好,几十年“没红过一次脸”,在仓埠镇上的街坊们中传为佳话。
我的父亲是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头的一介书生。念过私塾,文化水平没舅舅高,却写得一手好字,以至于仓子埠周边远近闻名。由于忠厚老实,被徐源泉军长看中,任命为正源中学董事会成员、校总务主任。
解放后,舅舅当了仓埠中心小学的校长,父亲仍在新洲二中任教导员。后来,阶级斗争为纲,父亲被划右派,遣送街办工厂劳动改造。舅舅被政治冤案铛锒入狱,屈死狱中。再后来,邓小平拨乱反正,父亲和舅舅都得以平反,那时父亲己是风烛残年,舅舅的坟前已是荒草萋萋了。
母亲最信奉的箴言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七十多岁时,开始潜心信佛颂经,长年不辍。她吃“花斋”,饮食以清淡素食为主。邻居左右自家种的蔬菜经常有人送过来。在这个充满五谷杂粮般醇香人情味的小镇居住,老母的生活绝对是绿色低碳的。老母平日饮食很简朴,对饭菜从不挑剔,却是喜欢喝茶。沏着在北京的姐姐姐夫从马连道茶市上买回的上好花茶,老母觉得十分惬意。
九十四岁时,老母的腿出现“故障”。她恨自己说,老了,给晚辈添麻烦了。走时,她说,天黑了。
那时我在北京工作,接电报后第二天才赶回仓埠。我看见老母亲面容很平静,只是如睡着一般。
含泪摩挲着老母的手,温软,冷静,白里夹黑的头发散在枕上。三天,老母这一觉长得让人确定真是走了。阴阴的初冬并无落雪。信佛的大伯说母亲走得好,去了好地方。
依稀里渐渐知道,“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说的就是这样无争无碍的,最后走去了好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