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爷 的 墓 碑
胡 艳 萍
妈妈嫁到小村湾姓胡的人家时,姥爷已经离开人世18年了,舅舅23岁,母亲刚满20岁。在她的记忆里,没有一丁点儿姥爷的印象,唯有一张姥爷的相片常藏在妈妈贴心的衣袋里,陪伴她到头发白了、老眼昏花。
姥爷姓夏,仓埠龙王墩湾人,英俊潇洒,穿着国民党军的黄羊绒呢子军服,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胸间佩戴抗战胜利勋章,腰间挂着军刀,这是相片中的姥爷。
1948年姥爷是国军炮兵团长(少将衔),参加淮海战役起义,回家务农半年,不满四十岁病故,乡绅联名为姥爷立了块大理石墓碑,金色鎏金楷体字,甚是气派。
这是夜深人静时外婆告诉妈妈的,姥爷的过往经历母女俩在细微的油灯下唠叨,只有窗外的飞虫知道。妈妈守口如瓶,藏在心的深处。
后来特殊时期,姥爷的坟被铲平了,尸骨、墓碑也不知所终。
外婆是高而瘦的小脚女人,干不了重体力活。成份又不好,在湾上湾下抬不起头,舅舅老大不小娶不到媳妇,妈妈嫁得远,走娘家或祭扫姥爷的次数自然少。
我曾三次陪妈妈回龙王墩娘家。
第一次是1975年春节,我满了7岁,来看外婆,妈妈还为舅舅介绍一个外地女人做媳妇,日后成了我的亲舅妈,是为夏家续香火的功臣,生了两个表弟。
舅舅聪明能干,做农活是一把好手,还会木工、农机具修理。妈妈住了一晚上离开龙王墩娘家时,一手牵外婆,一手牵舅舅,相送在倒水堤边萧瑟的柳树旁还依依不舍。
我蹦蹦跶跶地跳跃玩耍,一回头,看见妈妈把一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帕塞给了舅舅,回想来是妈妈牙缝里省下来的毛角子钱,孝顺伶仃的外婆,帮衬一下没有成家的舅舅。
那一天薄霜满地,太阳在天上闪着微光,但我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一夜妈妈似乎苍老了许多。
农村田地承包以后,妈妈、舅舅上访十几次,镇上县里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反映情况,找姥爷的熟人出证明材料,姥爷终于平了反。我家、特别是舅舅的整个家族轻松了许多,日子也明朗起来了。
外婆压抑在心头的委屈像海啸般迸发,哭得天昏地暗。她平静地享受儿女的孝顺,孙辈绕膝的天伦之乐。
第二次是1989年清明我陪妈妈回娘家祭扫。这是最隆重的一次祭扫。因为外婆从没有穿着如此干净,褪了色的黑大褂,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利索,别着黑发卡,还涂抹了香喷喷的菜油。
精明的舅舅富裕起来了,穿一件藏蓝夹克外套格外抢眼,表弟们也精神抖擞。礼花、鞭炮、香烛、纸钱备得充足。外婆指着油菜花田边的一土堆望着我说:姥爷曾葬在这地方。舅舅用树枝画一个圈焚香挂纸,放鞭炮。我第一个磕头,接着表弟们磕头。妈妈边磕头,边自言自语,眼里噙着泪花儿。
现在,外婆过世20年。舅舅老了,腿脚迈不动,随儿子住居在武昌,母亲身体大不如前,龙王墩成了母亲最后的牵挂,或许是放不下记忆里不熟悉的姥爷,或许是惦记姥爷的那一块墓碑。
龙王墩还有妈妈房族的一位堂弟,电话、微信里常唠家长里短的。
有时,我会瞪大眼睛说:“您们老人真啰嗦。”
“你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说叔舅呢!”
我知道小时候他们一起上学、放牛、捉迷藏、生产队插秧割谷、打农药、秋播、在大墩子一棵古树下谷壳熏烟乘凉……甚至妈妈受小伙伴欺负时,叔舅会勇敢地站出来保护。
2021年临近年关,叔舅联系舅舅、妈妈说:龙王墩是美丽乡村建设示范点,规划已经出来了,即将动工。村湾房屋立面整治、绿化村级广场、污水处理、水塘清淤、道路硬化刷黑、高标农田建设、建戏台、打造采摘园,还有倒水河滨河旅游专道……你老房子倒塌部分是不是修补一下?他们沉浸在龙王墩湾改造建设再辉煌的喜悦中。
的确,我每一次去舅舅家,感觉湾子布局依丘起势,青砖白墙铁铆钉,马栓锈迹斑斑、飞檐屋脊厚重,小弄子湿漉漉的青石板,古朴的民国建筑风格,湾子前面唯独一家西式风格楼房是1924年国民党中将夏声所建的府邸,保存完好。
“两代三进士”的夏寿康故居那木山墙雕粱画栋还残存,风韵尤在。舅舅、妈妈商量了一阵子。
村支书又联系舅舅、母亲洽谈。最终舅舅将旧屋立面整治,修旧如旧,换了新颜。也满足了整体规划的要求,放弃了自己的另一块准备建湾子的宅基地:埋葬姥爷的地方(其实是一土堆)。建村民健身活动广场。
正是舅舅的这一善举,推土平整期间,无意发现了姥爷的墓碑。叔舅连夜打电话舅舅、妈妈。妈妈彻夜难眠,激动万分。
2021年清明前,我陪母亲提前回龙王墩暂住在叔舅家一个星期。妈妈准备祭祖事宜,擦洗墓碑时,久久端详。
按照乡俗旧礼,风水先生选了个良辰吉日,在外婆坟墓旁举行了姥爷墓碑安放仪式,亲房叔伯都赶来了,忙了一天。
最后,妈妈一人还呆在坟头站了一会儿,是不是女儿与父亲隔世的倾诉呢。
麦苗青绿,油菜花黄。龙王墩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一个美丽的家园腾空出世,姥爷一定会欣慰的。
妈妈老了。在晚年,她见到了我姥爷的墓碑,姥爷也有了陪伴外婆的归宿。
沐浴乡村振兴的春风,姥爷的墓碑在鸟语花香的田园立着,我还想陪妈妈第四次……回龙王墩走亲戚、祭祖。

胡艳萍,女,一位乡村初中英语教师,植根教坛32年,热爱教育事业,清风两袖,笔墨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