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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写给草
请替我生长，照看好祖父
和祖父的祖父。请替我给土和土的父亲问好
请借你们的身体捐献给玉米收割后，空地里觅食的鸟
请替我把远方的父亲喊回家。请给云南的朋友
苦涩或荒凉。请给我写一封无法寄达又瞬间寄达的家书
告诉我的先人，他们的骨血尚在人间流淌
请宽宥一个无理之人的请求，因为重阳节
他的临时住所风雨潇潇
出租屋的顶楼
六个水箱均匀放在楼顶，所有工人的生活用水
都在这里啦。几块烂砖头支着烧烤架
似已很久没人来过，静止的风
晚霞烧成炭火，岭南起伏的小山
工业区，村庄，高速公路，轻轨
大片棕榈，断裂的砖头堆旁站着父亲
天际线那么平，那么远
火电厂的烟囱升入傍晚的天空
只有眼下的院坝是杂乱且喧嚣的
卡车运来砂石，挖掘机平整过后
压路机压紧。低矮的工人在黄昏中
砌墙。洒水的是我的父亲，他戴着口罩
水管像是喷出铁水，火电厂的冷却塔
身影已模糊，后来我无法分辨院坝中谁是我的父亲
谁是我那个刚死去哥哥的贵州老乡
谁是老板，谁是工头
黑暗是平等的，它笼罩大地，每个人都点得起灯
路灯也不用付费，我借着最后一点太阳的亮光
下楼。每一层都是炒菜和接水的声音
我相信这是个祥和的夜晚，在我走下楼顶之后
一切喧嚣都会结束的
像一道闪电
我知道闪电是怎样形成的
有些年，我不停地给家族里的老人们
普及这一自然科学现象
他们多么愚昧
到老死都认为是神给天空制造闪电
那些被闪电照亮的夜晚
我依偎在母亲的身旁
惊讶于她也在暗中祈祷
那些老人的光阴被加速
昨天还在回忆童年
今天就只有风吹旷野之声
陪伴他们越发荒凉的坟地
一生像一道闪电，在无人信神的傍晚
成为后代的梦幻泡影
而他们，一直不曾击中过什么
黄昏礼赞
他拉着他的卷毛狗等绿灯
冬日的银杏树下
古老的建筑在他的身后温情脉脉
骑单车的男人框里没有芹菜
他拐进巷子，要推开温暖的铁门
电线凌乱交错，归来的父亲脱下制服
标语，小广告，黄房子上的树影
那位在公园长椅上看手机的老头
像十年前的祖父
他在老照片中怀念消失的朋友
而外卖骑手给一个个独居的上班族送去晚餐
还有余温，趁热吃吧
矢车菊在这个已经不能再深刻的秋天和落日
保持着同样的颜色，那位放学回家的小女孩
开心极了，她吹着泡泡，在一辆警车旁边
对着天空发呆。有些台灯已经打开
暗黄的，窗帘褶皱，洗衣液好闻的芬芳
落日划过郊区的工厂
你的爸爸下班后开着电动车在地铁口揽客
一切按部就班，没有地震
没有战争和选举，厨房外是堆满钢铁的工地
落日如同挂在高压输电线上的一盏圆灯
而那盏灯就要灭了，更多的灯打开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餐厅，广场和旧书店
握手，交谈，等待出租车
大街车流停滞，门在等你回家
月光高速
有一年冬天我从这个峡谷经过
山顶在下雪
那时高速公路还没有修建
大江右岸的山道上
颠簸着我坐的面包车
那时候的方向和现在相反
母亲在等我回家
饭菜热了好几遍
十五瓦的白炽灯挂在黑乎乎的墙壁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
我正在远离它
为了活下去持续奔波
要去省城，向无数家公司投递简历
要忍受拒绝，孤独和贫穷
要忍受失眠和焦虑
天已黑透
我听着风从车窗外吹往家的一方
母亲，你曾感受到过我制造的风吗？
你会被风吹倒吗？
而我还在漫游呢，像没有方向的风
哦，母亲
就在我对着大江和你说话时
堂弟突然拽我的左臂
说：仁聪，那就是你要的诗歌
他的手指向悬崖顶端
一枚硕大的圆月
照着永远幽深的峡谷
母亲，我要忍住不哭
在第二卧室的一个梦
雨季到来了，我在早晨穿过湿漉漉的大街
酒醉的身体慢慢获得苏醒
鸟鸣不止，田野里有几辆三轮车
一些孩子经过我身边去往第一小学
我感到有些孤单，回想起父亲告诉我的
当穿过人群时，我们的孤单会被放大
所以建议我多接近草木，多住进深山
我不具备他的条件，这些年
总是灰色的建筑和桥梁围绕我
所以当我回到出租房，我想去睡觉
睡觉前手机里的一些声音在控制我
古筝，笛声，一个女子在讲述苏东坡
艰辛的人生历程。就这样我睡着了
窗外又在偷偷下着雨，绵绵不绝
梦境的感觉永远是神秘的，不可讲述
当那扇门被打开，我首先看到狮子和鹰
它们的搏斗使得羚羊脱离危险
斑马一群群越过无尽的草原
此时我遇到久违的晴天，云朵真漂亮
喜欢的女人正在湖边和她的男朋友拍照
我也拿出手机，想拍下云
事与愿违，手机不允许我接触愉快的事物
随后起雾了，那蓝色的雾覆盖在一片冰面
我不知道连大海也会结冰
一些人开始出来谋生
我见到矿工，擦鞋的女人正在给他擦鞋
我见到下海捕捞返回的人
他的原型应该是前女友的父亲
那位最终死在出海途中的人
还有我的朋友，他死在上班的途中
我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好几年
还像以前一样和他们对话
可是没有人张口，大家都在死寂的海滩
干着各自的事情。又像是一个大型工厂
一些无形的压力开始让温馨的梦境走向噩梦
我知道，这就是爸爸年轻的那些年常给我讲的丰都
灵魂居住的城市。鬼居住的乡村
哦，死人的世界我第一次来，死人的世界
也充满劳绩！那么死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它不能逃避悲伤，孤独，艰辛
醒来的时候那位女子依然在讲苏东坡
她说到了定风波，东坡在晚年
终于回到孩子的内心。山水具在
人生不过是少年时在母亲怀中的一场梦
生活场景
他的猫死了，也许他并不悲伤
他提着猫的尸体穿过人群
把它丢在垃圾堆
同时我还在猫的尸体旁看到鱼的尸体
普通草鱼，它还张着嘴巴
也许想吐出最后一个泡泡
追悼会仍然在此举行
这家小吃店的一位老人去世
大门紧闭，他们在靠近小巷的侧门
贴挽联
他们说他驾鹤西去
从故乡返回后我再也没有在出租房做噩梦
倒是隔壁经常传来尖叫声
隔壁住着一对青年夫妇
也许他们相信爱情
小窗看出去首先是挤在一起的砖房
其次是电缆线
绿色的公共厕所
那里臭气熏天
但一些孩子总是在厕所门口玩耍
水泥电杆贴着装宽带的广告
今天有人吹唢呐
有人打麻将有人唱山歌
有人在桥上叫我让一让
他推着一三轮车蔬菜
要赶在晚餐之前将它们卖出去
没有人知道我的书包里装着
关于宇宙和诗歌的知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城中村多了一位年轻人
他看起来各方面都很正常
他看起来有点忧郁
东方书店
对面的古式建筑是我在窗边看见的
那时我坐在一把绿色的椅子上
两家茶馆的幌子在一棵树旁缓慢交谈
风如此温柔它是怎么爬上二楼的？
有个赤脚渡江的人从吴家林的摄影集中
走到我的身后
他带着一身水汽拿起一个旧物件
你为什么在一九六二年就忙着结婚？
冬天好像已经结束或不断开始
陈衍强写的乡村多么像我祖母的乡村
此时被污染的大海泛起白色泡沫
文明街离海太远了
有人在傍晚去湖边看海鸥
她坐在轮椅上背对我
黄昏远去，黑暗和我站在她身后
我看见她的格子头巾失去花纹
湖水污染后三角梅依旧那么鲜红
像一个时代像一个时代的母亲
有多少人从楼下走过就有多少
记忆的声音
上帝，他是谁？
为什么要给我们记忆
二零一五年一月三日十四点二十分
一部电影在临街上演
那张电影票还夹在东方书店的某本书中
五年多了，有谁重新发现过它
现在坐在我身边的是王玮和时间的幽灵
它正弯腰抱起它的钢筋
它想在这里建一栋永恒的大厦
上帝和天使已沉沉睡去
肿瘤医院
现在我才想到
这间房子一定被某个癌症患者家属住过
这是肿瘤医院周边众多的廉价宾馆之一
中午我来时听见外面很吵闹
汽车鸣笛，商贩叫卖
我以为旁边是一所规模宏大的中学
我以为孩子们刚刚完成期末考试
准备跟着爸爸妈妈回家
当我来到临街，想买一包烟
回头看到了阴云下的肿瘤医院
才明白为何四周充满外地人的口音
人们提着X光片穿过大街
像是从照相馆出来，巨大的照片
可以挂在卧室，但不宜挂在客厅
开始下雨了
我仍在肿瘤医院对面的树下站着
闪电，从四面向肿瘤医院的上空聚集
我抽完一根烟，听见一个女人说
要后天才检查，我们今晚去你那里住
你给我发一个定位，我们坐地铁过来
不必准备晚饭，我们已经吃过
她黑瘦矮小，具有云南乡下女人的典型特征
其实这座肿瘤医院收留的大部分是乡下人
皮肤黝黑，牙齿焦黄，不大能看懂报告
他们在这里没有家，像我一样住在宾馆
或投靠亲戚，但谁有我潇洒
每天醉酒每天坐在江边唱歌
那么多人排着队等待检查，那么多人
在新开的小吃店排着队等食物，那么多人
在下雨后才知道挤进超市去买雨伞
我回到宾馆，将窗户紧闭就能隔绝窗外
大部分的声音。但我突然之间听到自己的心跳
回想起早晨医生对我说，你的心跳过快
尽量别抽烟别熬夜。可现在，晚高峰刚刚到来
离睡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忍不住又推开窗户，大街积水
一个年轻的女交警站在马路中央
维持着天黑前，万物和人群的秩序
火车经过龟兹故地
龟兹国灭亡若干世纪后，我坐一列绿皮火车
在深夜穿过它的国土
没有驼铃，丝绸和茶叶
睡去的人鼾声和火车声奇妙地融合了
盛产铁器的龟兹，它的铁已彻底锈蚀
和它的国家一起埋于黄沙
只有那些坚强的植物还生长在他们的坟地
戈壁上空那枚寒冷的月亮照耀着
最后一位死去的君王
我用一夜就穿越他的国土。他必定感到惊讶
但他已无力起身
吐鲁番盆地的日落
这一生的其中一夜
一位美丽的姑娘与我比邻而坐
在一节老旧的绿皮车厢，我们拉开窗帘
使晚霞包围小桌上的茶杯
使晚霞布置在河道，她恬静而优雅
使晚霞轻轻掠过她的鼻尖
对坐的维吾尔青年在这时候弹起他的萨塔尔
唱起他的歌。我不明其意，也无法询
我沉静在它奔泻的悲凉中，并认为这是
我送给这位姑娘的见面礼和告别礼
这是落日的一瞬，高昌王国灭亡许多世纪后
的某一个黄昏。我欢喜而忧愁
莫尔寺遗址
初冬，莫尔寺继续在帕米尔高原深入废墟
唯一的佛塔形似烟囱，没有烟雾
钟声和经卷
我去的时候天色已晚，游客稀少
无声覆盖断壁
明年就要长出更多荒草了，我带来了布施
却不知道该布施给谁
可以想象到昔日的繁盛，可以想象毁灭的悲壮
僧侣逃走了，或者最后一位僧侣敲响暮钟
圆寂于晚唐。寺庙如此结束了它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后来的人民信奉另一种宗教
它目睹自己的尸骨在高原曝晒，冷冻
积雪长草。它看见了空
苏仁聪，1993年生于云南镇雄，青年诗人、青年作家、大学教师。作品见《诗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收获》《星星》《草堂》《扬子江》《边疆文学》《西部》《飞天》《百年中国工人诗选》《2019中国诗歌精选》等。参加第十一届星星夏令营，第38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无边》。现居山东。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目录
“品 鉴”：赵 四 & 殷 实｜青史漫漫，何患“五十年无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