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明 思 缕
红榜作家 资深报人 卢发生
一
印象中的清明,总是应了杜牧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即便没下雨,也是阴沉沉的,想赶上个“阳光灿烂”的清明,还真是“十年难碰初一春”。天道,人情,可见老天也是颇谙情景交融之境的,刻意把清明节的氛围打造得空茫与沉重。人在清明,心灯朗照追思如链。众多的灵魂,在同一个时间,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悼念。
啼血的杜鹃鸟,啼开了丛丛簇簇的油菜花,还有星星点点的苦菜花,用炫目的鹅黄,悲壮了又一个清明节。
栖息于一丘丘荒冢的先人们,只有在古拙的墓碑上透露自己的姓名。今天,面对缭绕的香烟,望着摇曳的烛火,能否在一年一度的节气中苏醒?
拔除野草,铲掉荆棘,压上盖纸,擦拭墓碑。把深深的缅怀,连同燃烧的纸钱,在一串鞭炮声中植入墓地,祈愿先人能收到后辈的心意,在那边能衣食无忧,活得比生前舒坦。
生前,他们过得太苦太累了!
纸灰飞旋了几圈后静落坟头,滋养着明年照样葳蕤的野草小花,然后拽出又一个清明节,汇入中国的民俗大观。
墓碑被一滴一滴的涙水濡湿,被一年一度的烟火熏染,镌刻的字迹已渐渐模糊了。在它后边,是先辈亲人越来越远的笑貌音容!人生啊,就象一扇门,有迎纳,有送别;就象一条路,有起点,有终点;就象一个故事,有开始,也有完结。
中间是一路奔忙,行色匆匆……
岁月蹉跎,时事更迭,一切都在改变。在土地被建筑蚕食的时代,墓冢将无奈地跳着狐步走出历史舞台,被另外的形式替代,主流声音说,这叫“移风易俗”。趋势之下,最保险的还是把先祖的艰辛劳苦、仁爱慈心连同谆谆教诲,雕刻成心碑,矗立心怀,永久凭吊,萌生策励。
咫尺相隔阴阳的祭扫,延续了于儿孙用血汗浇沃事业的芽蕊中,延续于怀祖报恩的良知与伦理中,既如此,就该把泪流满面的揪心悼念,变成认真生活,做个好人,不负先祖,不辱门风的告慰。
今后, 今后的今后,杏花村的酒盏,还会盛着一个个情切切雨纷纷的清明节么?
二

中国的假日里,在我看来,清明应当是意义最为深远的,因为它关乎生死。在万物萌生、草长鸢飞的时节祭奠逝者,恰如生死轮回。
冯仑说:“死亡是人生的朋友,也是人生的导师。”从墓地望回去,便会生出人生的许多虚妄,甚至许多伟大的功业也常常不值一提,“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像恺撒征战归来一样,何况倾轧、阴谋、资产、官阶、荣誉。所以倾听死亡的声音是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成熟的标志,“一个人应该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比如《死亡诗社》中就有老师让学生倾听死亡声音的画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以至此?因为死亡可以结束一切。李开复在得知自己身患癌症时,时常到自己父亲的坟墓上回忆过去的时光,和自己的父亲交谈,谈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看到的是自己看似追逐伟大的梦想里的浅薄与可笑,他用儿时的自责检讨今天的人生:“我对自己不满意。”
陈丹青回国后说,我看到人人都是一张委屈的脸。我们从墓地回来的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我发现,如今回乡者的扫墓,更像是踏青,漫山遍野的纸钱纸花在复苏的大地上招摇,纸灰飞扬之后,是人们兴奋地享受春天的美好,还有热闹的聚餐,留下孤伶伶的一座座坟墓在那里执着地坚守。
父母的坟在仓埠四勿田湾一个稍高的岗地送水堤边,朝向是我擅长风水的岳父安排。如今在坟的左侧送水堤边,一株野生的苦楝树径已丈余,苦楝子挂满枝头,像是父母的微笑。有心无心之间,向来如此。想来父母远去已经数十年,“树犹如此,情何以堪?”
向死而生。人生就是要不断地站在终点,回过头来追溯你走过的道路。人生的真正意义是从死亡看过来,看到纯粹、看到释然、看到“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声色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肯肯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然后从“空”中走向人生的“实”,“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此时,生命会更加洒脱,更加滋润,更加不枉。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是一本励志的书,何妨问问自己:假如我真的只有三天光明,我会用眼睛寻找什么?进而,假如我只有三天生命,我会怎样走完三天的行程?只能是假如,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准确地预见自己生命的终点。我们总是期待长命百岁,因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无聊甚至无耻的事情才会雨后春笋般生长。等到眼前无路,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悔恨。乔布斯总用这个方法提醒自己:假如我明天要死,这个事情是不是最重要的?如今他真的走了,令人好生喟然!
中国人忌讳死亡,算命先生给出的注意事项中常常有“无事不去殡仪馆,不去墓地”的劝诫。但是,又常常是大师或者青史留名的人生前就会为自己写下墓志铭。盖馆认定,是别人的事情;自己给自己“论定”,才会更客观、更从容、更能走好余下的路。
记得在黄冈地区的一次文学创作会上,曾任新洲县委书记的白水田专员讲了这么一段话:“我坎坎坷坷地活了一辈子,也品尝了人生百味,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自己的无知。将来离世,我的墓碑上就刻这两个字——无知”。他活得好通透!
台湾专门研究死亡教育的博士黄天中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只有无知的人与不能勇于面对生命的人,对死亡才会感到恐惧。聪明的人会视死亡为亲密的伙伴和仁慈的导师,任何人若要完完全全成为一个生命力充沛而丰富的人,那么他在有生之年,必然得与死亡结友。站在死亡的角度来看一看今天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做了最有价值的事情,是不是辜负了上天给予我们的生命。
孔子有言“未知生,焉知死?”其实,扫墓归来,我们更应当发出这样的追问:不知死,焉知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