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并置和叠加：本草联的艺术思维
文／金振邦
（东北师范大学资深教授，曾任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学院院长）
最近收到香港古广祥先生的大作《本草医人论事》一书，这是作者的第五部著述。之前，我曾经为他《闲把人生细思量》一书写过一篇评论，题为《一幅壮美的地域文化图景》。这些系列著作显示出广祥先生对中医文化研究和传播的执著精神，以及在本草联创作上旺盛的艺术生命力。
《本草医人论事》的历史跨度久远，其中积淀着作者对中医多年的探索、实践和思考，并通过自己独特的本草视角来审视世间的人事，揭示人生的积极意义，闪烁出智慧的思想光芒。鉴于本人专业的局限，难于全面进行深入评价，只能从文学视野谈谈我感受到的一些想法。
本草医人论事的独特视角
每一个人由于生活经历、家庭背景、教育程度、审美理念等的不同，他们所看到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广祥先生丰富的人生阅历，其著述所呈现的世界具有独特的视角。作者出生中医世家并执著传承岐黄文化，同时他又当过香港新闻出版社社长，具有新闻传播的敏感性，对社会人事的观察剖析鞭辟入里、深刻尖锐。因此，广祥先生的文字渗透着浓浓的中医认知世界的色彩，以及“医人论事”的哲理性透视。这不是一般学者能够达到的境界。
此书的每一篇文章，都附有药名联，来对全文进行画龙点睛，其数量达到90篇之多，中药对联100多副，涉及药名近千种。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涉及中草药名1892种。随着中医事业的发展，目前中药名目已经达12000种。要能够创作药名联来表达时代新意，必须对这些药名了然于心、呼之欲出。如果没有长期中医传承和耳濡目染，要创作出如此众多的中药联谈何容易。这种独一无二的艺术创作在国内十分罕见，使读者耳目一新，感受到这个世界别样的绚丽色彩。哪怕是漆黑的夜空，它也能透出一抹亮光，给读者以温暖、信心和希望。
这里例举一首以窥中医联的特色和全貌。如《治未病，西人但说岐黄好》一文，通过毛里求斯卫生部长对中医的赞誉，来阐述中医药的国际地位和社会作用。文中一首中药联为：“光明子/智仁/丹锭/回春果，远秀卿/员实/热参/索瞿香。”其中每个词都说一味中药，文后简单介绍了它们的别称、功效和主治。可是，作者却赋予了药名新的想象内涵。“光明子”泛指华夏郎中，“智仁”借指仁心，“丹锭”借比仁术，“回春果”是指岐黄密方；“远秀卿”指非洲医学精英，“员实”喻勤学精神，“热参”比作博采态度，“索瞿香”意为求索岐黄术。可见，作者已跳出了每一个药名本义，而赋予其全新的文化内涵和艺术象征。而读者在欣赏中，还会从自身角度对作品充填独特的理解。这种现象体现了接受美学的一个经典理念，即文学作品的全部价值是由两极构成：一是作者的文字表述和创作意图，二是读者的丰富想象和艺术充填。后者的艺术想象和领悟，则是一个开放的、不断生长的、充满活力的空间。
意象并置叠加的艺术内涵
本书药名联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运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重要传统即意象并置和叠加手法，为读者开拓出巨大的文学解读空间，从而给作品带来了永恒的生命活力。
什么是意象并置？即诗句中意象词或词组间句法关系不确定，它无法添加别的词来连接成为一个完整句式。这些意象不是纵向的时间延续和积累，而是横向的空间并置，有点类似于电影的蒙太奇画面组接。这种跳跃性的非线性并置，具有一定的现代性和新媒介叙事特征。这些诗中的意象是内在的、与诗的固有情绪相联系的意象群体，是一种情景的合一，是诗的意境。这些表面上看来是堆积、碎片式的意象，实际上却是由诗作的鲜明立意和抒情主调所统摄。它们是诗的意境和意象群，它能使读者以深远、隽永的想象和思索，来扩大诗歌的内涵。
这种文学意象并置手法，在唐宋诗词中就已出现。如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这里琼杯、绮食、青玉案、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翠娥、婵娟、初月辉一系列并置意象，描绘出立体的宴会豪华场景，和游湖的旖旎风光、美人舞姿。还有马致远小令《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里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的并置意象，折射出作者这个天涯游子仕途坎坷的凄苦和悲凉。而小桥、流水、人家三个意象并置，则流露出一种生命活力，是作品一道亮色和生机，是作者思念故乡和亲人，给予他人生道路不断求索的动力。
这种文学手法传播到国外，引发了美国意象派诗歌流派的产生和发展。如庞德《七湖诗章》：“雨，辽阔的河，远去/冰冻的云中的火，暮色里的大雨/房屋檐下有一盏灯。”三行诗句都是并置性的意象，就像是一幅拼贴画，让读者沉浸到特定的氛围之中。诗章从某种程度上勾画出庞德一生心灵历程的轨迹。
而意象叠加是意象并置的高级形态。它实际是一种隐喻，一句隐喻诗句，修饰一句现实景象。如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前句比喻后句，表达风烛残年、生命衰败的忧愁。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两句写别离后的凄楚情景。这是用后句景语写前句情语。杨柳岸即难相留，晓风凄冷、残月破碎，喻离别后难相聚。王维《田园乐·其五》：“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 前两句六个意象的并置，就是为了隐喻后两句所表达的作者的志向，要生活在简陋环境下，与高洁人士为邻。而庞德的《地铁车站》，则是意象叠加的经典作品：“人群中不断涌现的脸庞，黑黝黝、湿漉漉树枝上的花瓣。”诗的第一句是实景描绘，写人群面庞的快速闪现。第二句写老枝遇雨后花朵的脆弱和易谢，是用来修饰、形容第一句实景。按照艺术逻辑推理，作者意欲表达一种在时间节奏日益加快的现代都市中，那种时空体验的易逝感。此文集药名联中大多数使用了意象并置的手法，但也不乏意象叠加的作品尝试。
古广祥药名联的艺术空间
历史上任何一个中药的命名，都带有一定的文化印记。广祥先生药名联之所以能够通过意象并置手法，开拓出读者可进行丰富艺术想象的美学空间，其中文化理念和印记是一个重要的纽带。没有这种文化的认同感，我们就无法加以解码。下面，我们就来解读和欣赏作者的几类药名联：
药名联大部分作品使用的艺术手法主要是意象并置。其表达的题材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类：
1.中坚人物的文化精神
“立住/辛夷/蒲种壳，负担/苦板/血经基。”此联描述早年海外华侨谋生的艰难，从而赞扬他们在艰难环境中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读者可以展开更广泛的联想。“立住”解读为到任何环境都要站稳脚跟、自立自强。“辛夷”比作全新的环境空间。“蒲种壳”看做是遇到的艰辛和挫折。“负担”理解为入不敷出、生存艰难。“苦板”喻从事苦力劳动。“血经基”指只有呕心沥血才能维持基业和生计。关于海外华侨的辛酸史，读者可从“起实/斯西旦，回辛/那冷门”得到检验。
“走球/对月参/兼句，析目/生香附/串珠。”此联是为广州黄每裕新书《走读大千世界》所写，赞扬作者的宽广胸怀和宏阔见识。第一句是写旅游对人生的意义。“走球”就是环游世界；“对月参”指胸中的环宇视野；“兼句”可理解为一种跨界和融通的思维。第二句写旅游对人内在性情格局的提升。“析目”是一种透视眼光；“生香附”是茅塞顿开、感悟透彻；“串珠”意为旅游的人生影响将无法估量、贯穿终身。
“广角/侧身/星色草，中庭/旁勃/月光花。”此联原为解读深圳关超先生的一幅“中秋夜景”摄影作品而创作。“广角”是从宏观的视角来观景；“侧身”是借喻景色隐约可见；“星色草”指笼罩在月光之下的绿草。“中庭”指居家庭院；“旁勃”是户外远处盛景；“月光花”意指在月光点染之下大地开满月光花，一片银装素裹。这种美景的想象，每一个读者都会截然不同、精彩纷呈。
“地软/田菁/高脚稔，阳精/艾实/胖婆茶。”此联是泛写农村田家心中的愿景。大地一片精耕细作，田野庄稼生长繁茂，各种豆类长势喜人。阳光炎炎普照大地，丰收的果实垂于枝头，农民生活殷实富足、安居乐业。我们能想象出一幅幅美好田园的美丽景色。
“千秋/地旋花，水曲/山青/包蔽木；百部/山苏木，天蓝/地锦/应春花。”这是一副规则重字联。原本是写香港大帽山郊野公园的美丽景色，但我们从联中的名词，也可以展开丰富的想象性翅膀，来体会其中的艺术魅力。秋季满山遍野都是五彩缤纷的野花和沁人心脾的香草，涧水弯曲着从山顶流泻而下。山体一片青翠，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庄严耸立。还有那生机勃勃的山苏木，在蓝天的映衬下，似地上的锦绣和应春的花卉。这样的景色，游人一定会沉醉其中、赞叹不已。
3.社会生活的艺术写照
“粗糠仔/碗蕨/零芋头，苦豆根/仓庚/六什头。”这六个名词是南方生活中非常形象的六个碎片，本身就具有某种特定的色彩和基调。它们的排列没有动词的连接，不符合传统的句法，但作品本意是要呈现一种艺术象征，这是早年作者一家艰难岁月的真实写照。在那个艰苦年代，哪家不是“四季不曾尝肉味，三年何止缺鱼腥”？这副药名联会勾起五六十年代艰苦生活的不同回忆和感慨，从而更加珍惜当下美好的生活。
“程邦子/望潮/量天尺，凳板风/缠末/对月花。”此联是写游子的思乡情。“程邦子”泛指海外游子，“望潮”是指他们望着海潮归乡心切，“量天尺”就是用天作尺子，也难以丈量与亲人之间的距离。“凳板风”就是翘首以盼，“缠末”指难于表达心中无尽的思念，“对月花”表明游子只能对月倾诉对亲人的美好祝愿。真正的游子，还会有独到的解读和感悟。这种游子的思乡情，不仅包括海外游子，还可以扩展到所有离开故乡的人。
药名联也不乏意象叠加的作品。它是比喻性意象不用联接词而直接与所修饰的意象连在一起，是意象并置的特殊形式。并置意象之间的关系是不明确的，或者说是多义的，它给了读者一定的想象、补充余地。而意象叠加是隐喻的一种，其两个句法上孤立的意象是比喻关系，按庞德说法是“一个思想放在另一个思想上”。另一意象派诗人休姆的解释是：“诗人被一个景色所感动，他从这景色中选取特定的意象，写在不同的诗行里，并置在一起，用以暗示或唤起他所体验到的状态。”其方法是“两个视觉意象形成一个可称之为视觉和弦的东西，它们联合起来暗示一个不同于两者的新的意象”。
如文集中有一副纪念陈香梅女士的嵌名联:“香仪/戴胜/生龙骨，梅片/飞篷/露甲花。”陈香梅是中国空军美籍志愿大队陈纳德将军夫人。此联表面上是一首嵌名联，但它还使用了意象叠加手法。第一句是实写，赞誉陈香梅女士的高贵仪表，是华族生龙骨的杰出体现。后一句是虚写想象中的自然美景，梅花飘香、百舸争流、硕果累累，隐喻和象征前句人物的高贵品质和文化精神。这是在意象并置基础上的意象叠加。
还有一副：“华夏慈姑/点头菊，多伦赤芍/盘柱香。”此联本是赞香港新闻出版社副总编辑师慧青女士，但我们也可以想象是对任何杰出女性的文学象征。四个名词都是意象并置关系。第一句“华夏慈姑”代表中国善良温柔的女性，“点头菊”比喻不畏严酷环境勇于争强好胜。第二句是隐喻、象征上句的“华夏慈姑”。“多伦赤芍”指成就斐然、风光旖旎。“盘柱香”可以理解为受人崇敬和膜拜。此联可适用于点赞读者心中的巾帼英雄和女中豪杰。
2004年，毛里求斯卫生部部长（左）及随行官员在深圳与师慧青合影
金振邦，汉族，上海人。东北师范大学资深教授，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曾任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学院院长、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国际应用写作学会副会长、吉林省写作学会会长。
研究领域是文体学，其他涉及领域为网络文学、中西方文化比较、中国语文教育和传播学等。公开发表学术论文、著述600余万字。其中学术专著5部：《文体学》、《电脑写作：方法与技巧》、《文章解读论》、《从传统文化到网络文化》、《新媒介视野中的网络文学》。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