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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
醒来：黄金的冬天透过玻璃，
照进房间，钉住了时钟。
衣帽、镜子和鞋……仍在原处，
它们渴望我穿上，成为昨天的人。
世界在下雪；你在我身边熟睡。
对于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们
总是一无所知。时光凝结在窗上，
仿佛我们不会衰老、流逝。
寂静和雪一起降临：一切是洁白的，
包括风，包括我们。天空初蓝的眼睛
在地平线上闪烁，大地的建筑
蜷缩在梦境里，像动物蜷缩在毛皮下。
我重新睡去，不敢惊扰室内的星辰。
那份秩序来自远古，并仍将持续——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除了一阵最轻微的
呼吸，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2016
安迪·沃霍尔镜头下的少女
大厅空了，四周只剩下我们。
九张脸像九面镜子挂在墙上，
映照出一个昏暗的环形空间；
我在里面漫步，像一匹马走入黄昏。
低头抽烟的鲍勃·迪伦
和对镜头喝可乐的娄·里德，
分别被安置在她的左和右；他们
对外部闯入的秩序从不在意。
只有她，察觉到我眼底的空虚。
隔着无法穿透的灰色，我们互看：
一对虚构的情人；我想象她静止的
欲望，如一件半明半暗的瓷器。
在她短暂而循环的凝视下，
我变成一种静物——
尽管还能思想（只要我愿意）——
变成她闪动的世界里一小扇黑暗。
半个世纪过去。我知道了
这位少女的名字。用于凝固流水的
摄影术，替每一位观看者保存了
这段持续四分钟的爱情，还有
她曾经耐心、甜蜜的试探：
眨动双眼，睁大，颤抖着
松开两片唇，又像蚌壳那样
收缩，轻快地咽下缄默。
这无声的对白与光……
来自1964年的美的震颤。
注视中，我感受到了引诱；
即使时间巨大的发条在天空拧紧。
我无法就此离去，既然
辨认出她的美属于永恒；
我也无法靠得更近：她永恒的
美本身，就是一种拒绝。
2016
礼物
在我生命中疲乏的时刻，
常有偶然的幸福降临：
当夜晚穿过墓碑的工厂，
来自未来的风，指引我离开。
它乍现，仿佛云端的灵感。
而我的身体是一杆瘦弱的笔，
在不死的天空投往城市的
黑色复写纸上，来回移动。
我用夜鸟的韵律写下树的隐喻。
笔直的秩序间，建筑的方块
被街灯读着，斑马线的白色短句
分行。水底的月亮：句号
黑暗中，仍有闪烁的事物浮现——
一位水晶般脆弱、洁白的
少女，她胸前的金色项链
如一段高贵的真理，教我低下头去，
寻找立锥之地。从天桥向下看
坐在汽车公墓里的幽灵
被信号灯拦截，末日一样静止，
躺成淤塞河道上漂流的棺木。
电梯上升。灵魂像体重秤上的指针，
倏然颤动。我攥紧一道银色闪电
（通往欢愉的临时入口），轻轻旋转，
钟表般精密的艺术就再一次复苏。
在室内，有时我也感到天空的悲哀。
当我步入书的丛林，伸出双手，
没有星辰迎接我。只有
长夜的酒精（这异乡人的安魂曲）
和窗台的风。我坐在飘飏的旋律中，
像飞倦的燕子栖在北方的巢穴。
江南，此时小得像一枚分币，
从我无用的口袋里跌出……
但这已足够。长久以来的
风，教我忍受被剥夺的生活，
教我倾听：即使一无所有，
那可能的未来，仍在近处。
2016
美术馆的少女
你就站在你的裙子和光影里，
像美丽的女园丁在她的花园。
人群是灰黯的；他们像一条
曲线倾向你，尽管隔得很远。
你注视着画中的少女，少女
也注视着你。你看她的样子
正如镜中的水仙：“当我久久
凝望水面，她的音容浮现了。”
而我的目光攀登着你的年轻，
一遍又一遍，仿佛我在画你。
某种渴求的美在你身上涌动
海水一般，逃脱我空空的网。
无名的少女，请让我的诗行
将你保存，像一具棺木那样。
多少年后我们全都变作灰烬；
只有你的美，将从这里诞生。
2018
和父亲整理我的藏书
奥德赛伊利亚特本雅明博尔赫斯……
父亲坐在这些名字上，不知该怎么办。
书太多了，出租屋的天空已被压弯。
他抽烟；鼻孔喷射出一团团云朵。
室内像一顶高压锅，扣压住我们。
这里的空气，和悲哀的童年没有分别。
那时，我们也这样坐着：静静地，
父亲在云端；我在门外。
松弛在书堆和书堆里的父亲，被我读着：
他的腰痛，额头的犁沟，黑色的痣，
粗大的手，还有指甲缝里的泥。
我读着他，像读着一块田野。
童年的家是一具烟盒，父亲躺着，
抽着自己，抽着我们的命。二十三年了，
我好像从未认清这个男人的面孔。
（二十三岁时，父亲已有了我。）
你拍拍我的肩。于是，我站起身，
像神话里的阿特拉斯搬运天空。把那些
方形的内脏，掸去灰，输入一个个
纸箱。如同把死亡，输入一副副棺椁。
你读着我。我在地板上摊开身体，
像一册幼稚园的大字本。你读着
我的房间，鼻炎，微微弯曲的脖颈。
你说：应该/不应该；我说：是/不是。
父亲，多么遗憾。多年来，
你是盲的，从来看不见那伟大的教诲。
生活是你骄傲的大学（自由是我的）。
我来了，看见了，听见了，却还不能信。
父亲，沉默吧……
尽管我是你的回声。
两代人的沉默，多么美好。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明白。
2018
在国家图书馆
我回到上一次离开的位置
像乐手回到他中止的乐章
在倾斜的光焰里
我的书躺在桌上
仿佛一只敛起翅膀的鸟
这些羽毛般绵密的长短句
被我的手掌翻动着
阳光赋予它们金色的重量
没有风。我的视线
行走在这片深秋麦田里
如一把镰刀辨认它的命运
在午后阳光下
世界是新的是盲的
事物毫无目的地美丽
一种明亮的喜悦震动了我
仅仅因为活着，没有死去
2018
墙上的窗
推开窗，我得以领受：
这一天中最好的阳光。
天空并不吝啬与我分享
它的蓝；乍起的风
吹动帘幕上开放的花朵。
外面多彩的漩涡，经由
这道画出来的轮廓，一一呈现。
我走近它，触摸它奇迹的
颜色，如盲人在摸象中恢复视力，
如火光在深夜的深山中点燃。
我把窗推向想象力的更深处，
墙面豁口，于是开得更大：
更多光线、风和形状
涌入，闪烁在空无的房间里
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
我置身其中又不在其中；
我被淹没，同时被拯救。
阳光下，万物的身体盒子般
打开，容纳芳香、音乐和色彩；
我是一个词，和其他所有词并置。
多边形的窗：一张虚构之网；
流动的曲线，支撑它不破裂。
世界：空气、建筑和光，全被网住了；
我在网的另一面，看这幅凝固的画。
（我何尝不是一条网中之鱼呢？）
这是白昼专为我编织的图景：
光和寂静的迷宫，多么迷人！
它曾令我在幽暗的夜晚歌唱，
教我以为心和心之间没有墙；
但这一切，不过是痴人的想象。
一切，事实上尚未发生。正如
那道裂痕（光照进来的地方）①
并不存在；没有窗，我独自承受
四壁的重量和内向的挤压——
四面黑暗的闸门，铡刀般落下：
黑将从石头中榨出鲜血，
黑将从脑袋中取走痛苦。
外部的黑暗和自身的黑暗相融，
压缩成
四方画布上紧闭的油彩。
2019
①引自莱昂纳多·科恩《颂歌》。
冰糖山楂
这一篮子小小的、沁红的心，
正像我爱慕时的你——
雨水顺着娇嫩的颜色
滴落；也有凹凸，也有伤痕，
也有污秽，我用嘴巴修剪着
这份爱。黑色星辰，银色圆点，
三瓣核：光影过后，棕灰的
晶体，凝结在平面。这团冷的焰火
被擒住，在我舌尖结实地滚动，
硕大如马，甜如玫瑰。
也许太甜了一点，我的味蕾轻轻
颤动，像失重的秒针。
这就是结局吗？我舍不得咽下。
二十多年来，我一再推迟它，
仿佛我一再推迟对你的爱。
天黑下来。诱人的红，浑圆的梦，
你像一截波浪，
翻滚在夜的无边海岸，
而我无数来回，测探你不见底
的深。犹如洞穴中的泉，我们
消失
在这浑然一体的黑暗中……
不会再重逢。
此刻我的心是苦的，不像它们。
2019
钢琴师一九〇〇
外面是海的暴行：狂风，骤雨，
闪电，雷鸣。室内是音乐，
人们漂泊在音浪的中心——
只要有音乐，世界就还能继续。
他用十指敲击着空气，
让多情男女流下泪水；
他把一架钢琴弹到燃点，
两根琴弦间，烧着一支烟。
一生在海上，从生到死，
他的命运是一连串数字：
由蓝色波浪构成，从零到一
又重新归零，好似不曾存在。
双手之下，是八十八根
琴键，也是一具黑白肉身，
一门赤裸裸、形而上的学问：
他尽情弹奏，并将她扩充。
弹吧，不去管明天。
不去管外面惊涛骇浪，不去管
结局死于洪水滔天，不去管
一生是否比一把小号值钱。
弹。在飨宴时，在炮弹时，
在花明时，在柳暗时。
弹。纵使相聚，纵使别离，
纵使穷途，纵使末日。
现实在对岸：纽约莫特街27号
一家鱼店。那里，有位钟情的少女
在等他回去。一张餐桌，一双酒杯，
白净的灯，羞赧的脸……
脑海里，他反复触摸过这片场景，
但无意靠近；站在尘世的门牌前
猛然停住，像一位雕塑家
凝神打量雕塑，然后决心拆毁它。
那是海之外的海市蜃楼。
从海水尽头，连绵到另一片海。
城市无穷的海域，向他张开：
一个带有豁口的拥抱。
海与岸，真实与幻象，
〇与□，有限与无限。
他伫立在两者间倾斜的船梯上，
如一面顽石，静止在河流中。
他还是折返。继续弹，继续过：
一种最低限度的生活。只需要
一小块面包，一杯水，就足够。
“弹下去。只要弹，希望就不灭。”
2019
博尔赫斯的月亮
漆黑的CD封面漏出一粒光点：
一个雪色、小巧的〇。
这就是我眼里的月亮。
每次看见夜空中的月亮，
我都会想起博尔赫斯，感到
“一个人久久地望着孤月的悲哀”。
要有多少的黑暗与爱，
才能写出这样的诗？
我愿意用一生换一个句子。
月亮在辽阔中绽放清辉。
像一枚璀璨的硬币，
孤悬在黑夜的金库之上。
今夜，我用双手摘取月亮。
月亮在眼中分化为两个，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手里。
虽然博尔赫斯只有一个，
但博尔赫斯的月亮和悲哀，
仍可以被我们拥有。
2021
陈翔，1994年生，江西南城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诗作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飞地》等。曾获光华诗歌奖、樱花诗赛奖、第二届“草堂诗歌奖”的年度青年诗人奖”。现居北京。
《南方诗歌》2023年三月目录
“品 鉴”：赵 四 & 殷 实｜青史漫漫，何患“五十年无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