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芳：现实总在秘密流淌（系列组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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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主宰的东西少得可怜，或许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题记

祖国

近些年总忍不住想和你说话
但又不知道该说给哪些人
说给哪片庄稼

大概是因为我在那里出生
长大灵魂中自带你的气味
这种牵动和牵扯
像是终生的

当你的景致在坏天气中变暗
我要说的话也难以见亮光

它们含有真相和惋惜的碎片
阴郁低缓我想大概
无人无物会愿意去听

2023.02.11

你会不会游泳

阿雯和阿穗被卡在
蛇口码头边检处
不让出境
她们包包里从香港
飞往法国巴黎的机票
护照和签证
仿佛也跟着急得着了火

这两个身材招展的名模
蜷在候船厅角落
的座位上一筹莫展
像两只正在挨冻的猫

她们要去参加
巴黎时装周的演出
如果去不成
不但演出费黄了
还要因爽约赔一笔钱

阿雯突然对着行李箱说：
你会不会游泳

阿穗说：啊？

阿雯说：我问行李箱
它会不会游泳

这时响起了轮船启程
前往香港的汽笛声

2022.10.11

吃沥青

川藏公路穿过的一段穷乡僻壤
一个村庄里的孩子
常跑到路边的石头上坐着
往这段公路出神地凝望

他不介意和途径这里的背包客
攀谈他说他经常很饿
如果路上的沥青可以吃就好了

因为村里的伯伯告诉他
修这段路花了很多钱
才建得这么漂亮好饭都很贵
这么贵的路得是多少顿好饭
才换来的
他说自己想顿好饭都要想疯了

他又说他在等太阳把路面晒软
即使沥青不能吃
他也想尝尝反正饿了
这里的孩子什么都往嘴里塞

不知背包客跟孩子说了些什么
也许他从包里拿了些食物给孩子
也许没有过了些时候

背包客消失了孩子还在
仍望着车辆稀少的路面发呆
他知道上面的沥青数不清
多得已绵延至千里之外

2023.02.22

开着手扶拖拉机去买药

身体又隐隐作痛
心肌炎肝损伤
小便刺痛睡觉易醒
临出门前照镜子他突然想：
自己已是个半死的人

他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镇上买药
给牲口的药买到了
给自己的没买到
他想牲口的命也许会比他的长

回家的一路上
他看到如洗的蓝天
以前有过灰霾笼罩
但其实远离这块地皮的蓝天
永远是干净的
他是多么羡慕那么没被病毒
侵害过的身心

路过几座新坟
他想自己还有几万块钱来续命
希望死前全用上

一路想东想西
早先的恐惧正在一点一点融掉
手扶拖拉机像在农田里那般自在
两边是光秃秃的树冬风凛冽
他流着鼻水眼睛大概也是湿的

他又想就是这条路开向地狱
马达还是一如既往
响得这么有底气
这么开着这多年的老伙计往前冲
有什么好怕的

不久拖拉机目睹他染疫病亡
年关过后下了几次雪和霰
拖拉机身上覆满了雪和雪粒子

2023.01.31

婚纱店

这些婚纱
好久没人穿了
“好像人们都不结婚了”

空荡荡的店
空荡荡的街
女店主穿上最喜欢的那套婚纱
从镜前走出来
从失落和忧心忡忡的神情里
走出来站在店门外

但她显得再怎么漂亮
也没人来
这是疫情笼罩的一条街
一座城这三年带给
生意和心灵的
全是空等和焦土

“倒不倒霉吧” 她暗自想：
“前两年丈夫因为车祸死了，
这两年店里因为疫情生意死了。”

也许她开这个店
冥冥中盼着
再被迎娶
但盼什么什么就不来

生意真差啊她又想
明明穿着婚纱
像个新娘
但她觉得自己是在
双重地守寡

2022年末她阳了患了白肺
这天她重喘着打开店门
再次穿上婚纱

仿佛置身于一座童话里的宫殿
那里未来和往昔交错
她半躺在椅子上出现幻觉

渐渐看见漂漂亮亮的自己
羽毛一样轻盈地飘离了
这个美妙又孤单的世界

2022.09—2023.02

缩写句子

找工作屡屡受挫
最近的一次打击
让他数月都缓不过劲来

他变成了城市流浪者

他学的是中文专业尽管很绝望
仍想把自己的境况写得好一些：
“在桥洞里入睡，
隔空盖着一床星光的被。”

另一次他看着桥洞里的同伴
又看看外面车水马龙的美丽市景
写下：“衣衫褴褛的我们，
金碧辉煌的大厦。”

他想到语文课上的缩写句子练习
把“我们”和“金碧辉煌”划掉了
于是就变成：衣衫褴褛的大厦

夜里桥上车声尖啸
他使劲闭上眼回想自己的
个人史那些城乡的变迁
他曾勉强逗留过的方寸地
都有着漂泊不定的神情和内心

回忆也是多么褴褛
令他不忍细察和继续

2023.02.20

艺术家朋友说魂灵

刚出窍的魂灵
样子像飘飘的小水母
或一小撮无根的草
这个冬天水母和草
漫天地在游动和漂浮
那景象真是壮观又凄惨

有的魂灵在低空有的在云际
有的还留恋世间
有的则果绝地飞远

也有升不起来的
趴在泥地上廊檐上
让人间的脚步迈得很犹疑
或毛骨悚然

我一个刚离世的画家朋友
死前长达七十二小时
咽不下那口气——
青年时下乡青春没了
老年时遭拆迁家没了
一辈子的精研和造诣
还没赢得确认和称颂
想想他走得有多不甘心

不知道他的魂灵现在哪里
希望它快些飞远吧
你看低空多么拥挤
有什么好留恋的
高空就好多了容易飘起来
单纯起来并透出灵魂本该有的
一些光芒

还蜷伏在人间的那些魂灵
最催人落泪我想说你们走吧
看看这人间已没有什么
可以吹动和告慰你们

2023.02.03

火葬场外

火葬场外这片土地
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尸体
盖着花色不一的布

与高高的烟囱相辉映的
是严冬光秃秃的树枝
天空很安静
看不到鸟乱飞

夜深时在一个角落出现了人形
对着尸体们说话：
“你们来了，在排队是吗？

杀人于无形的病毒，
一直横行在世，
只是今年不再装不再藏而已，
现形的是病毒背后世间的罪恶，
你们之中有几个人，
临死时曾为自己的死因溯过源？”

烟囱上隐约可见烟柱
往天空里伸

人形看了看又叹道：
挺好的天气，风不吹，
往天堂的路尽管拥挤，
但宽阔又笔直。

2023.02.14

阴影

躲在雾障背后的恶灵
在制造各种阴影

生的阴影死的阴影
狂逃的阴影下坠的阴影
赤贫的阴影绝路的阴影
生而为人却不得的阴影

它选择了这时候
放出这各色的阴影缠紧人间
那些尚有生气的人

它们飞掠大片的空地
去搜寻去寄生去遮住光
所经之处寸草不生

2023.02.10

夜莺

那只哈佛毕业才貌双全的夜莺
经常在国贸大厦北侧的夜空盘旋
栖息她还有许多羽毛丰美的同伴
一起共寻和共享阔绰大方的金主
给他们唱甜美的歌听

它们深谙让男人的灵与肉
激扬欢欣的秘诀几年下来
它们收入香袋的钱
可以买下一座城

她们都是杰出的人间尤物
思想和胴体都有光泽
它们不结婚只掠钱
触角遍布全球的黄金国度

据说就在前不久
她们叫来一架波音飞机
协助一名卷走巨款的诈骗犯
逃到了域外把他安置在神秘处
一个华美低调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一只夜莺离开了
后继的姊妹们又会飞来
耐心细致地梳整自己的羽毛
和巨富们深不可测的欲念
每个夜晚都是她们发散魅力的良宵

直到有一天微微笑着
把这里可以掠获的金矿挖空
然后收起笑容礼貌地谢幕并飞走

2023.02.16

这个梦逊毙了

我梦见自己登上一个
金碧辉煌的舞台
沿途布满以各种美好名字
命名的灯

但就在瞬间
舞台酥粉一样碎落
叫梦想的那盏灯熄灭了
叫前程的那盏灯也熄灭了
叫富足的那盏灯也熄灭了
叫温情关怀自由和呼唤的灯
也都一一熄灭了

只有一盏破旧且高悬的灯还亮着
引我来到一堆有霉味的柴草前

这个梦真是逊毙了
那盏还在亮着的灯
叫“活着”

活得破旧摇摇晃晃
明明灭灭

2023.02.15

身陷囹圄的鱼

这条鱼信了潮汐随波逐流
被冲往岸边礁石群的死角
从此再也回不去大海

在这个小水洼
它看到那么多丑陋的面孔
冰冷僵硬阴森
来自天空下的光
也流泻得那么迟疑
潮汐声就在隔壁
但仿佛有万里之遥

不可以再谈畅游谈自尊
这世界冷不丁就会袭来
一阵嘲笑
当不意身陷囹圄
这些遭遇和困境不会博得同情
它也没脸说出口

回不去大海的鱼不知道怎么祈祷
它以前相信的已崩溃
身子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

失去了大海它知道
剩下的日子就是挣扎
除此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2023.02.08

聪明的狗

一个心眼很坏的人这样养动物
把它们看什么听什么管起来
说什么吃什么也管起来

不听话的就被关押到地牢里
敢和他较劲的索性就被处理掉

其中有一只聪明的狗
懂得献媚和讨好很得主人欢心
但私下里它却常常郁郁寡欢

主人也许是越来越穷
它们常常吃不饱
饥饿线上的其它动物很听话
只有这条狗常咬自己身上的毛
表达失望和愤怒

附近山上住着一个精灵
看到狗这么痛苦于心不忍
化身为另一只狗来和它说话：

记住你是被收押和饲养的动物
不是人你能主宰的东西少得可怜
或许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如果你足够勇敢
跳过布满刀片的栅栏逃跑吧

聪明的狗听了又兴奋又茫然
它抬眼看着外面的世界
想着要割裂身上的忠诚和归属感

想着那可能丧命的纵身一跃
它不清楚自己瘦小的躯体
是否已蓄足
足够的勇气和决心

2023.02.18

你不在它们的视野中

你为这个冬天发过高烧
几乎咳出了五脏六腑
很侥幸你挺过来了

这天你路过气派的医院大楼
另一天你又路过一座甚具规模的
实验室你都在它们面前停驻
良久地出过神

那里面有那么多戴口罩
穿白衣服的人那么多的仪器
放大镜或者显微镜
但病重时你不在它们的视野中

你知道那是医疗的紧张或崩溃
那样的大楼高不见顶
内里深不可测你知道自己是
幸运的身体已无恙
这样的大楼就像现在这样
这么看看就好了

2023.02.22

诗歌请你

诗歌请你不要再隔靴搔痒
隔岸观火请你跳进现实的河里
捞起一二被苦难淹没的骸骨

请你不要再说些伪善的话
请发言者也不要再闪烁其词
你可以爱自己但过于自恋
写下的诗常是假的

多灾多变之年这么多的事件和人
需要被记录被记住
诗歌请你拿出时代的良心
映照它（他）们
否则这一次苦难的风沙宁息

下一次又会在人们善忘的某天
在过往被尘封的某时
漫天飞舞地卷土重来

2023.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