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伟老师诵读)
(鸿雁老师诵读)
散文
揺 篮 曲
邹星枢
献给母亲们
“月儿明 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
今天已经第三次想起,幼时躺在娘怀里,听着这首催眠曲入睡的情景。我意识到,这个录音是不能再拖了。
窗外北风凛冽,我极力从冰凉如铁的被窝爬起,披上同样冰凉如铁的棉衣,忍住一阵阵咳嗽,打开手机:
“娘:您还好吗?腰腿痛没有犯吧?屋顶再没有漏雨吧?养的猪长膘了吗?打猪草的镰刀怕是磨钝了吧。千万别累着啊妈妈,您说您是铁打的,可毕竟是八十的人啦,儿子不放心,又怎么能放心呢!(该死的咳嗽!)娘,儿子每次回家您都说,娘好着呢,别老挂着,忙了就不必年年回来,挣点钱不容易,还省点路费不是。儿子四年没有回去看您,您一定以为儿子太忙了,忙得实在实在抽不出身是吧。儿子向您道歉,儿子该死!儿子骗您了!(咳嗽)娘啊,当您听到这个录音的时候,恐怕您的儿子已经不能当面给您磕头认错了。儿子不敢告诉你——是怕娘——担心,不敢见您,是因为从一百四瘦成了七十斤,怕娘——心疼啊!”
“砰砰”,门还用敲吗,早已经用不着关了。
门开了,进来的原来是娘!我心里一惊!娘老了,四年未见,竟像是老了十年,是想儿想得。都是儿的罪过!
“娘!”我竭力不许声音和脸上显出惊慌。
“哎!”娘的声音与话语还是那么干脆硬朗:“想不到吧,娘也学会了给儿子一个——一个惊喜!”
“哎呀,现在到处封控,这一千里路你是怎么闯过来的?!”我觉出我的惊慌变成为惊喜。“这不也来了吗。”娘放下篮子淡然一笑,但我还是看出娘嘴角暴露出没掩饰住的勉强。我极力让自己显出平静,但仍怕留有掩饰不去的忐忑不安。我低着头说:“娘,您看真不巧,儿子——儿子扭伤了脚。”娘走到儿子床前,抱住儿子:“不说了,不说儿子,我是你娘啊。”一个“不说了”我立即意识到娘什么都猜到了,所以才冒着严寒、忍受千里长途汽车的颠簸,不知道经过几天几番的被封控,也一定要到儿子身边的!娘上一次来还是在十年前。儿子经过十年的打拼,终于在这个城市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住进的第二天就把娘接来,看到娘高兴的样子,我这做儿子的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现在——我突然像受了多大委屈的小孩一样,再也忍不住地哭着抱住娘:“娘,我想你!”我把满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娘知道。娘都知道。娘什么都知道。”娘一边说着一边为我擦泪。我不自觉地摸摸自己消瘦得只剩下皱褶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儿子不敢回去,是怕——娘心疼。”娘一下捂住我嘴:“傻孩子,胖瘦不都是娘的心头肉吗!”我看到娘的眼泪在眼眶里闪了几下硬是没有滴下来。“娘,儿子——”我忍不住又想说,娘又打断地“路医生都告诉娘了。”怎么?娘去过医院了?!我一惊。“傻儿子,四年了,娘能不打听?”娘平静地看着我。哎,这个铁蛋,千嘱咐万嘱咐可他还是!我心里埋怨这个发小的同事。娘显然猜出来了“孩子啊,咱娘儿俩都得感激人家呀,要不是他——”我捂住脸哭了“可这下让娘——”“你不说,娘心里不就更没着没落了?”娘又打断我。娘说的是。陆医生就直言劝我,日子不多了,不能再瞒了。可我病成这个样子,娘见了可怎么受得了!娘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娘这辈子,什么都经过了——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了。来,俺儿四年没吃着娘做的饭了,想吃什么?娘这就给你做。”说着已经起身。我拉着娘不松手。娘看着我的眼睛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疑光,我摇摇头不得不告诉娘“——儿——已经七天吃不下饭了。”娘身子晃了一下,背过脸擦擦泪,停了一会复又坐下,叹口气说:“娘知道儿肚里有苦,今天就给娘都倒出来吧。”
我知道是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可是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脱口而出的是“儿子不孝。没能在家照顾娘。”
“胡说。”
“儿无能。混到这样,”我看了一眼家具都被搬走抵债的屋子,“娘拼死拼活供儿子上大学的钱白花了!”
“又是胡说,不上大学你能娶到城里那么好的媳妇?还给娘添了那么好的孙子?”一听这话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滚到床下,跪地抱住娘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娘的儿子不兴哭。”
我抹抹泪向娘坦白“娘啊,儿子不能再瞒你了:我们——我们离婚了。”
“什么?离婚了?”娘一下变得严厉,眼睛直盯着我,就像不认识儿子一样“这么好的媳妇你都养不住?!”
我哽咽着解释“正因为——好——才——离的呀!”我告诉娘,“儿得病半年,就花光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依我这病就不治了,可你儿媳妇哪里肯啊,求告无门只好借了高利贷。不承想钱花光了,病还是一日重起一日。贷款利滚利把这房子抵上了还欠一大笔!半月前,我得知自己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了,当天就回了家。我怕死后他们逼你儿媳孙子要账,只好说服媳妇离婚,带着您孙子躲到外地去了。留下我自己要打要杀任他们了。娘啊,从小您就叮嘱儿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原谅您儿子就做一回无赖吧!”向娘坦白完,压在心底的石头搬掉了,只祈盼娘狠狠打自己几巴掌,不料娘说的竟是:
“俺儿是个好爹、好丈夫!”
娘也跪下来一手抱住我,一手为我擦着泪安慰我“不哭。娘来还账。娘临来把两头猪和宅子都换了钱,咱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日子还得过下去。”我摇头。“怎么,你是怕不够?娘就给他家看孩子当保姆。”
我当即昏死过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朦朦胧胧感觉到久违了的温暖,意识到到自己正趟在娘怀里,听到娘在哭:“儿呀儿!你可不能撇下娘自己走了呀!”我想说话可嘴唇张不开,眼皮也睁不开。娘哭了一阵放下我站立起来,这时我似乎看到娘抹一把眼泪,理一理头发,抬头仰望,双臂伸向天空,长长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老――天――啊——!”
我身子动了一下,醒了。
“儿子!儿子!我的儿呀!”娘看到了,惊喜地又抱住我。
“——娘!”
我声音微弱但娘听到了“爱!哎!我的儿,娘可吓死娘了!”
“——娘,儿子——儿子——怕不行了——”我断断续续说。
娘在听。娘沉默。娘不语。是我这句话吓着娘了。一定!我正后悔,娘突然说出一句话,一句我自己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也是我最暖心知心的话:“早走早歇着。娘还心疼儿子在这边太累了呢!”紧接着娘又说了一句“下辈子咱还是娘儿俩。”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我。可也是,娘这辈子,经过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经过了我那可怜的妹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如释重负倍感整个身心的轻松。我飘在娘的怀里。我好像还能睁开眼睛,还似乎看到阎王接我来了。我乐了。难道我不一般?来的竟不是小鬼。阎王对我很亲切,对我说:“你真有福气,人到人世间都是娘亲手接,可走的时候又有几个是娘手送的呢?”
还真是的。我欣喜地对娘说:“儿好幸福啊:儿睁眼——在娘的怀里!儿闭眼——也在娘怀里!”娘听到了,说“娘也好幸福:娘亲手——把儿来!娘又能亲手——把儿送走!”
“只是——儿不放心娘啊!”我在心里说。
娘听到了,也在心里说:“傻孩子,用不多久,咱娘儿俩不又见面了吗。”
我也听到了。
我知——足——啊!
我又回到了儿时,耳边又飘起了娘为我唱的歌:
“月儿明 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
琴声轻 调儿动听
娘的手 轻轻摆动
娘的宝贝 闭上眼睛
睡在那个睡在娘的怀中”。
2022,11,23于淄博莲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