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个九十四、五岁的老太太，到底九十几，每次得掐指算算。因为她出生日期是腊月二十八日，到底给她算不算上只占二天的这一岁呢，有时纠结。

老太太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那时已不再时兴以裹脚为美了，而年轻时爱美的老太太经不住爱美之心的挑逗，还沉浸在旧的思想中，那时她已十四五岁了，偷偷地瞒着她的母亲把脚缠了，实际上已错过了缠脚年龄了，因此她缠的金莲不是三寸了，六寸也足有了。脚背拱起来，脚指头除了大拇指竖着，其它硬生生地折断了，折断的脚指与脚后跟着地，中间空空的，像一座拱桥，再也不能脚踏实地了。

她缠脚时国家已下令禁足了，家家户户清查，未曾裹好就放开了，因此她脚的样子很丑陋。在我能记得住她的模样时，就看到她/走路既慢还不大稳，却天天出工/挣那吃饭的工分，农活中担的、犁的、挑的、拉碌柱、打水摇样样都干过，用她那折断的脚趾头/支撑着自身及外物的重量去生产队里劳动，现在想想我自己的心都疼，对她更是心疼不已。我记事后，年龄虽小/但有着仔细的心，我会看到她/晚上在忙完家务后，会抱着她的大金莲在不停地揉，我也知道是脚疼，但没能想到用关心的话问候她一下，她也从不叫哭连天的。那时的农村都是穿自己做的鞋，刚开始时她自己做的鞋子随脚的模样，似棒槌，后来见她从别人那里要来好看的鞋样子，自己再加工旋成自己适合的鞋样子做鞋，我觉得她拥有了这么一双脚，她心灵上和精神上是更辛苦的，只是她不说，因为她和同龄人正常的脚比感到自卑，那时正是要体面的年纪，又是在大集体，不好看的裹脚成了那时她的心病，她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她就勇敢面对、努力地去想办法在最有限的条件、有限的空间去优化、美化，让外在装饰的美掩盖自己冲动酿成不可逆转的内在缺陷，她从不怨天也不忧己。

老太太拥有一双很灵巧的手，费尽心思，不断反复改进，每做一次就比上次好看许多，她有了自信心。她从四五十多岁给自己做鞋一直做到六十多岁，老天不负她的坚韧，通过自己不懈努力和改革，后来做的一双比一双好看，鞋头没那么尖没那么窄了，鞋口从像红萝卜似的尖鞋口升级成方圆口的，且鞋口没那么大，垫上自己手缝制的用两层布夹着一点棉的鞋垫，穿上创新的鞋子，还满好看的，脚显得没那么拱和那么长了。于是她趁年轻做了好多鞋子、靴子，鞋邦面料有平绒的，有条绒的，还有卡其布的，国尼布的，鞋面布料我都能叫上名来，但都是青一色的，她不喜欢花里胡哨，再说那时也不时兴带花的了。做靴子时，我见她先做成似脚大小的带着形状且硬点的两个片，中间夹上棉绒叫靴邦，靴邦边/压上同色斜纹压条边，两个边对起来缝好，做出来靴子非常好看，她穿上后，一点也看不出她那双/从不敢在别人面前展现的裹脚的丑样子了，后来她勇气满满地伸出脚来跟别人比拼做的鞋子靴子了。可怜的脚加倍辛苦了她半辈子，也折磨着她半辈子，用她那颤颤巍巍的脚，东摇西晃地走过了无奈、坚强与执着，一直走到现在。

老太太用这样畸形的脚走过了近一个世纪，生活在农村非常艰难的岁月里，老太太生孩子后自己做点仅有的手擀面就算是月子餐，照样起来不停地干活。用她那双歪歪扭扭的脚，承担着生活的重负，还养育着五个孩子，且也没让她的孩子们少吃无穿，且养出的是如花似玉、能力、教养满好的五个孩子。

老太太受了脚的苦，也饱受了心灵与精神的痛。我的家境本来是富裕的，有宅子，有油坊的，可都被收走了，还划成地主成分，父亲还被打成了坏分子，成天挨打批斗，那时村里不管大小会议都要被拉到群众面前挨斗，胸前挂着“地主分子”的牌子，低着头、弯着腰，任凭别人胡言乱语，自尊与人格被踩的无影无踪，不能反抗不敢吭声，那时我大姐和二姐正值青春年华又貌美，垂涎的人很多，但父母亲认知，特别是老太太在都难已自保的恶劣环境中，特别护犊子，“人品不正”的父亲还被关进了监狱，因此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老太太身上，到处碾转，被赶到坟墓田里一个小房子里居住，周边都是一人高的野草，晚上还有皮子出没，还跑进简陋的小院中，吓得老太太不敢出门；后来又被赶到村里一个庙里临时栖身，大殿里四处墙壁上贴着鬼神的壁画，头顶是一张张着大嘴龙的纸画，特别是晚上非常吓人，冬天大殿里又高又空旷，四处漏风，抵御不了寒冷，实在住不下去了，老太太领着孩子们回了娘家度过了几年。当我第一次听到家里那时过的日子，心如针扎般的痛，一个连走路都艰难的小女人，踉踉跄跄走过那个不堪回首的辛酸岁月。

现在老太太的脚依旧是那样，穿的鞋子不是自己做的了，穿买的了，买的鞋子被她那双可怜的脚穿出了不规则形状，她小巧灵珑的身体配上她那双不大养眼的六寸金莲，看着还顺眼了呢。她的脚与地面接触面小的缘故，她走路象风一样呢，非常轻盈，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有时调侃她：你年轻时也那么爱美呀，还偷偷地裹脚，现在这么多好看的鞋子也捞不着穿，后悔了吧！她说，一时说一时呀，后悔也没用。她也就不去想脚的事了。因此她心态特别好，依然很爱美，美的重点不在脚的形状上了，而是在鞋的色彩上了，穿红的还是灰的，发型不能剪短了呀，这么大年纪了剪短了叫人笑话呀。

现在的老太太非常疼爱自己，她有她的生活原则，按时吃饭，她的饭量很好，一顿也不落下；喝水吃药时，对水温特讲究，温的是不行的，一点也不能将就，必须得是热的，对吃药时间把控的也特别严格，必须是饭后半小时，看着表，早吃晚吃都不行；她非常避讳说她年纪大，她对生活充满着非常强的信心与希望，渴望生命的永存。现在老太太的唯一的儿子去世了，四个闺女家轮留着住。老爷子、老太太的一生坎坎坷坷非同一般的不易，早年是时代缘由，受尽了苦楚，居无定所，领着孩子们到处碾来转去。现在生活好了，但受尽污辱的老爷子早早去世了，留下了吃尽苦的老太太替他多享有现在的美好生活。

裹脚老太太脑子非常灵活，耳不聋，眼不花，小眼睛眯眯溜溜地转，说她不好的事耳朵灵得很，会在嘟嘟囔囔，和她说其它事时，她会反复问说的啥；每次让她换洗衣服时，她总是矫情地说：我又不烧火、不扒灰，年纪大了嫌我脏了，我又不傻，我还不知道脏尘呀，惹出她复读机式的一串串的语录。哈哈，因此我们只能有表扬话，让她开心就好，她腿脚利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这就是生命的轮回，现在转到我们照顾她了。

看着裹脚老太太的精神头，活到100岁不成问题。

作者简介

姓名：刘秀恩（刘洺秀），女，1966.9出生。

1992.12月毕业于淄博师范专科学校

1993年至1999年任桓台县马桥镇初中英语教师

2001至今在张店干图文工作　同时热爱文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