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军
南京婆婆钱超华老人不是我的亲外婆,她住在南师的南山上时,我们称她为山上婆婆,后来她搬下山了,我们就称她南京婆婆,以别于我住在北京的亲外婆。当然,当面只叫婆婆就行了。从血缘上讲,南京婆婆只是我妈妈的远房姑母,在妈妈的老家嘉兴和外公家比邻而居。在抗日战争期间南京婆婆的丈夫佘坤珊和我的外公一起在西迁到贵州的浙江大学任教授。抗战后婆婆在南京定居,由于距离近,走得勤,她给我的印象要比亲外婆深得多。
听妈妈说,南京婆婆1905年出生于浙江嘉兴的书香门第,父亲在北京做录事,母亲王琬青在生她那年创办了嘉兴第一所新式小学——嘉兴公立女子小学,并自任校长,培育了满园桃李。在清朝末年的封建社会,旧势力还很强大,女子办女子学校,社会压力非常之大,当时国语是竖写的,那些反对的人就把“立”和“女”当一个字说是“妾”,污蔑是培养小老婆的学校,经费困难,王琬青就把自己的首饰变卖。到婆婆读书时已经改名叫集贤小学。母亲对她要求极严,所以她读书时有了过错,常常是同学们主动代她受过,因为他们知道,校长处罚自己的女儿格外严厉。也正因为此,小学快毕业时,婆婆写信让父亲来函与母亲商量给她去京读中学,结果如愿以偿,考取了北师大女附中,成为该校的第三届学生。临别时,母亲送她上火车,给她披上风衣,并一再叮嘱陪同的长者照顾起居,这使婆婆感动得留下了热泪,哦,妈妈原来是爱我的啊,可又连忙擦去泪水,生怕妈妈看见后改变主意。火车载着一颗充满憧憬的心向北方疾驶,把年幼的婆婆带到了最早接受西方文化的都城——北京。
北师大女附中比起集贤小学来,生活自然更丰富多彩。在这里,婆婆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她心里深深种下了爱国民主的种子。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她刚14岁,高年级同学动员大家参加,她虽不太懂事,也积极走在队伍中,手举小红旗,不时呼口号,忽然听说军阀开枪了,队伍乱作一团,紧随队伍的父亲拉着女儿忙朝小胡同里钻,谁知冤家路窄,偏偏跑到一军队的马房前,眼见荷枪实弹的马弁,可吓坏了,急忙往回头跑。70年后婆婆向我讲起这段往事时觉得很好笑,自称是“五·四”运动的逃兵。
婆婆对母校充满了深情,几年前去北京,她独自找到了辟才胡同里的母校,问门卫,那儿的操场还在吗?门卫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婆婆得意的说:我曾是这儿啊,门卫惊奇的喊了起来:快来看啊,这老太太居然是这里的学生!教师、学生一下子围了上来,问这问那,他们为有这样年迈的校友而自豪。
是的,婆婆是母校的骄傲,她中学毕业后在北京艺专国画系完成了学业,萧厔泉、齐白石等名家是她的老师。后来从事美术教学工作几十年,先后在西北师范大学、厦门大学等高等院校任教,虽不是一个著名的画家,但她待人接物的态度,乐观开朗的性格,豁达大度的风范,受到多少学生的敬爱啊。
婆婆的丈夫佘坤珊教授在解放后的院系调整后到厦门大学,是外文系的著名教授,身患肝硬化,56年报载上海一大医院中西医结合治疗该病疗效卓著,厦大就派人专程陪同佘教授前去求医,入院后,开始略有好转,可不久恶化,终于不治逝世。医生欲解剖遗体,来征求婆婆意见,婆婆说:解剖遗体是医学进步的需要,我完全支持,要说意见,我有一条,你们宣传应实事求是,有一分说一分,要不是你们的虚夸报道,我们就不会来此治病,佘先生也不一定死得这么快。一席话说得院方羞愧难言。
真是祸不单行啊,第二年,婆婆的妹妹,南京师范学院幼教系主任钱且华教授突发“红斑狼疮”,每日发热不止,住进了江苏省医院。而婆婆的母亲却又不慎跌断了腿,在家卧床静养。婆婆每日去医院照顾独身的妹妹,妹妹问起妈妈来就说很好很好,回到家妈妈问起妹妹也说很好很好,随着妹妹病情的加重,这很好两字真难启口啊,为了妈妈的健康,再大的痛苦自己承受,婆婆硬是强忍泪水,强颜欢笑出现在妈妈和妹妹面前,而在路上却忍不住流下心酸的泪水,常常独自叹息: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一年后,钱教授眼看不行了,婆婆又来到了医院,医生护士被婆婆的精神所感动,将婆婆拦在门外说:这一年里你对她尽到了父母、姐妹、儿女的责任,我们一定会像你对她那样照顾她的最后时刻,我们不忍心让你看到她死去。婆婆只有从命了,当天夜里,钱教授去世了,医院当即打电话向南师报丧,同时叮咛一定要到次日老人起身时才能将噩耗告知。第二天婆婆赶到医院,医生劝她别哭,她说:我不会哭,在医院这一年深知病员与家属的心情,此时再哭会影响他们的情绪的,我于心不忍。
为使母亲免受失子之痛,办丧事都是背着她的,只告诉她说妹妹病情好转去汤山疗养了,几天后,妈妈忽然问起,你怎么不去看妹妹啊?一听此话,婆婆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掉下来,妈妈问哭什么?婆婆急中生智,忙说:哦,原来妈妈这样偏心啊,我脚痛你不心痛,反让我去看妹妹,说着说着就更放声的哭了起来,这伤心的泪再不流就要胀破婆婆的心了,太太不知缘故,反而来劝婆婆了。
过了几天,婆婆在太太面前收拾好一包东西,告诉她去看妹妹了,然后大踏步的下楼,把东西放下,再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房间,直至傍晚才轻手轻脚下楼,再大声宣布:我回来了,告诉妈妈说妹妹很好,就这样瞒了妈妈一年,直到老人去世也不知道女儿已先她一步西归,这一年可真难熬啊!
就是这样,婆婆两年内痛失三位亲人,硬是顽强的挺了过来,她是多么坚强啊!
出于对婆婆的敬重,我的妈妈和诸多姨妈都喜欢去婆婆家听她的教诲,我自然是陪同前往的第一人选,因为我是妈妈的小儿子嘛。婆婆家对我也很有吸引力,一方面她家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不仅种着各式蔬菜花果,而且养了一大群鸡,每次去都能拾到不少鸡蛋,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好奇。记得一次拾鸡蛋时,由于我穿的鲜,被嫉妒的大公鸡追着啄,吓得我大惊失色,落荒而逃,这一幕今日想起仍觉得好笑。另一方面,是因为每次去总有糖果糕点之类的东西吃,在60年代,这些东西对我们是有很大吸引力的。吃惯了,也就认为婆婆有钱,吃她点没什么了,后来,听妈妈讲了一件事,使我对婆婆高尚的人品更加敬佩了。
困难时期,婆婆家有一个无户口的保姆,吃粮很紧张,每到吃饭时,婆婆常与保姆互相推让一碗米饭,后来实行了侨汇奖粮票的办法,她一拿到粮票首先想到我家人口多,一定更困难,慷慨拿出几十斤粮票支援我们,真是雪中送炭啊,好久未知饱滋味的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这件事,妈妈至今还常提起,用来教育我们乐于助人,尤其是别人困难时。
在南京我们多是到婆婆家里去,当时住在剑阁路,蛮远的,都是坐三轮车去,我记得在文革中,一天晚上,婆婆忽然来到我们在大板巷的家,看望我们。原来她听说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受审查,住牛棚,不放心来看的。当时很乱,婆婆不顾自己年高和自身安危来关心我们,这种精神令人感动。
时过境迁,我们家下放苏北后去婆婆家的机会少了,现在,我的女儿也已长到了我当年被啄的年龄,糖果对我早失去了吸引力,可我还是喜欢去婆婆家,和她谈谈家事,婆婆虽然已经85岁高龄,可回忆起往事,评论其时事来,思路清晰,动作敏捷,讲话的声音还是那样响亮,充满了自信,富于感染力。

今年初我去看他时,婆婆对我说:我头不昏,眼不花,血压都不需量,乐观开朗,病魔就奈何不了我。现在不愁吃穿,我什么都不烦。以前见到电视广告就心烦,现在也不了,人家拍广告也不易啊。只有一件事让人心烦,那就是党风不正和腐败现象,每天电视里都有报道,长此以往,国家怎么得了?!啊,多么高尚的老人,多么博大的胸怀,不愁自己来日无多,一心担忧祖国的未来。我衷心希望婆婆长寿,更希望大家都像我的南京婆婆,善良、坚强而长寿!
一九八九年月日后记以上的文章是1989年所写,当时在江苏省南京市的金陵之声广播电台播出,录音给婆婆听了,文章也看了,她很高兴。以后又去采访过婆婆几次,有了新的素材,对婆婆更多了解,更多的敬意。1998年4月24日婆婆因为年老在南京家中逝世,我正好在南京,大姐带领我们去敬献了花篮,婆婆遗容安详,仿佛正在安睡。享年92岁,和我的奶奶,七姨奶相仿,按照钱贻简舅舅的说法都属于“清华北大”了。看了大型画册《钱贻简》,舅舅写的“往事忆旧”,原来对他成长影响最大的两个人,一个就是婆婆的母亲王琬青,一个就是婆婆的妹妹钱且华,她因为曾经在北京协和医院社会部工作,力主钱贻简舅舅学医,读协和,虽然后来因为日本的侵略没有读成协和,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最终成为一代名医,舅舅晚年依然感激她们的。最近我把旧文找出,预备放在博客,写信给婆婆的长女大阿姨,她回信:小六,我收到你的信了,难得你还惦记着我母亲!她是1906年生,19年去世.她特别喜欢你妈妈,也许是因为你妈读浙大时是在遵义,周末经常来我家,她们有共同语言,很谈得来,(我那时才七岁),后来常常和你爸爸一起来.你妈妈知道的事可能比我多!
我妈妈在北京读艺专时是学国画的山水画(齐白石是教过她的,但齐是教花鸟画的),她师丛著名山水画家萧zhiquan,她画的山水画很有萧老师的风格(你父母的老师郦衡叔也曾跟萧老师学过国画),噢!最近有人上网查到有人竟然在香港拍卖我妈的画作!....
老师的名字是拼音,我只好去求教我的表哥洪再新,他是专门研究美术史的,现在美国教书,很快就收到回复:
武军兄,新年好!南京婆婆(招伯)是很令人尊敬的,她的老师是萧厔泉。她讲齐白石的故事,非常精彩。祝好,再新顿首萧俊贤(1865-1948或1949),即萧厔泉。初作稚泉,名俊贤,以字行,号铁夫、斋名净念楼,湖南衡阳人。初从岳麓苍厓僧及沈咏荪学画,后集宋、元诸家之长而自成一家。应李瑞清聘,曾任两江优级师范及北京女高师、美专等校教授。民国初年居北京,曾任教于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晚年寓沪卖画。长于山水,兼作花卉。与萧逊并称为北京二萧。所作浅绛为多,水墨次之,亦工青绿,且作没骨。间写花卉、蔬果以及梅兰,亦甚超拔。书法凝练厚劲,在颜、苏之间。及门屠实格(女)、沈翀雕均能入室。作品有《碧海青天图》、《溪山无尽图》、《山居图》等。著有萧厔泉画稿两集。卒年八十五,葬苏州天平山公墓。经过表哥的介绍就清楚了。我妈妈她们都称南京婆婆为“招伯”,因为婆婆是老二,上面一个姐姐,小名就叫“招娣”,婆婆讲的齐白石的故事是这样的:齐白石很看重钱财,他给人画小鸡价码是一元大洋一个,如果是熟人,就在小鸡的屁股后加一笔,看起来是二只,不多收钱了。也许还有更多精彩的,我听说的就这一点。婆婆曾经为我父母画过画,可惜文革时被毁,后来爸爸请她为送王务兰叔叔的册页画过,我见过,没有拍下照片,遗憾。在网上看到拍卖的婆婆的画作了。小时候到南京婆婆家里吃饭很不习惯,我们家里大碗吃饭,三口二口很快吃完,他们家里用小碗,每人吃的都少而慢,边吃边交谈,我们很快吃完了想添也不好意思说,等婆婆看到了叫去添才添。现在想想他们那就是贵族的传统,我们家里知识分子劳动化比较早,也有好处,后来下放等等也不至于反差太大。改革开放后妈妈对我们一些不拘小节也曾经看不惯,她说了我们也没有当回事。现在条件好了,吃饭不只是为了果腹,在我们也是交流的时候了。南京婆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