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望故乡
文/魏津
插图/李振奎
故乡是什么?一百个人大概率会有几十种说法,但无论怎样表达,我想,一定会与母亲有关。
白岩松的说法是:故乡,就是小时候想尽快离开,老了又总想回去的地方。是的,一代一代的人心怀夙愿,当个子长高趐膀变硬的那一刻,恨不得象子弹弹出枪堂一样,逃离故乡,能多远就多远。
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年17岁。正值"文革"期间,书读了九年,却虚度了一半光阴。75年高中毕业,干了一年多临时工,年龄一到,无需上门动员,也没和父母商量,即刻报名上山下乡。
那时候,已经能读到一些课外书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初升的太阳》,这两本苏联小说,对我影响深远。保尔.柯察金乘坐火车,穿过茫茫雪野奔赴前线的情景,曾让我激动不已。好男儿就得响应召唤,就得一往无前。为此,我在毕业前后挺长一段时间里,对学校某些风云人物躲避下乡的行为耿耿于怀,觉得他们好象当了时代逃兵一样。现在想来实在过于偏激和单纯了。
多少年之后,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我和母亲坐在小院里聊天。月光如水,花韵流芳,一壶茶,2盏杯,母亲平静地向我说起了那段时间的一些往事……
我这才知道,我下乡走后不久,母亲的耳朵突然失聪了,一向干练利落的母亲,人好象一下就衰老了。我是家里的长子,弟弟又有病,我的突然离开对母亲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那段时间,母亲说她茶饭不思,浑身无力,整天昏昏沉沉。有一天上午,母亲溜达着去了村南头的白石湾河,站在空旷的河边,思前想后,不禁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哦,我忍住泪水,长长吐出一口气,为曾经的年少轻狂深感自责。长夜漫漫,心若寒蝉,母亲得用多少心力,和自己较量多少次,才能慢慢走出那长如隧道的阴影。
如你所料,我在乡下很快也被现实打脸了。繁重的劳动,粗糙的三餐,看不见希望的亮晃晃的日头,结结实实给我们上了第一课。毕竟都是来自城区的"小鲜肉",在家里有父母罩着,基本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角色,你没有适应没有过渡,摇身一变就成了"庄家把式",这个跨度确实大了点。
正是秋忙时节,几天干下来,浑身酸疼,累到散架,身子一挨床,倒头就睡。第二天天不亮,出工的哨子就刺耳地响起来,知青男女的招呼声里,都透出深深的疲惫。每个人都变得如饥似渴地想家。但是,你又走不了,只得咬牙坚持。回家的念头象一群无头苍蝇,如影相随地跟着你,撵也撵不走。及至后来参加了工作,在出差的旅途中,听到那个美国人用萨克斯演奏的《回家》,还是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四十多年的漂泊,习惯变了心境变了容颜也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对故土的眷恋,对父母的牵挂。每年的除夕之前,乘长途车坐动车开自驾小车,无论身处何方,不管大事小情,对不起,谁也扺不过母亲心底那声声呼喚,回家,成了一年当中无法撼动的"朝圣之旅"。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在渐渐变稠的鞭炮声里,我陪着母亲开始"做功课"。将她精心准备好的过年饺子,分别盛放进几十个花边小碗,依次摆放在玉皇大帝、财神、门神、灶王爷等诸神的牌位前,如同一场盛宴,屋里、院里,各就各位,焚香、敬茶,一柱香后,从玉皇大帝开始,母亲跪在一个圆型草编蒲团上,开始向诸神跪拜,母亲口中轻轻念叨着,满头白发,在昏黄的光影里,低下扬起再低下,每一次起落,都强烈刺激着我,感觉悲壮又心酸。也确曾厌烦扺制过,说过些刻薄的话。但母亲并不做反应,只是说:上了年纪,你就明白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母亲一生良善,却命运多舛,艰辛备至。中年以后,每每把生活的希望寄托于虚无之中,通过善终如始的虔敬和膜拜,给路的前方挂一个花环,投射一束光。总之是一种美好期待和寄托,如此而已。
在母亲晚年的光景里,我深深体会到了"近乡情怯"的滋味,甚至惧怕早晨或晚间接到老家的电话,那一阵突兀的铃声,往往藏匿着并不友好的信息。
1997年的日历刚翻完不久,在零星的鞭炮声中,父亲踏上了西去的归途。家父生性温良,与世无争,每月把微薄的工资交于母亲后,写字读书,几乎就成了他的全部。一生本份,子孝父慈。识文断字,半个先生。这十六字大体函盖了父亲的一生。他抑扬顿挫一遍遍诵读的二首古诗,一首是巜颜山八景》,一首是唐代李颀的巜送陈章甫》前四句,至今不敢忘记:
四月南风大麦黄,
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夕还见,
嘶马出门思故乡。
故乡故乡,冥冥之中,这或许就是一种渊薮。
而六年之后的深秋时节,凄风苦雨中,母亲走完了79年的路程,踏着一地泥泞和落叶,我们又送走了母亲。
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带着温暖、慈爱、和永远放心不下的牵挂。被岁月洗尽铅华的故乡,好象一下离我远了,象一个拉长的镜头,象一幅年代久远的画。
也是从这一刻起,故乡已然对我变陌生了。每一次走近她,对我都客客气气,小心翼翼,乡邻们热情的问候中,也透出些许的悲悯。我意识到,没妈的孩子象棵草,母亲连同那个温暖的家沒有了,故乡变他乡,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行走在异地陌生的大街上,站在窗前诵读夜色中的一帘灯火,旅途中那些辗转难眠的时刻,我会常常想起母亲,但却很少很少在梦里相见。有一种解释说,母亲对你信任,所以从不打扰你。是呵,岁月的风霜,没时间怜惜懦弱,生存,你必须学会坚强。
现在,我可以从容走近故乡。缺了点"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沧桑,多了些"相看两不厌"的平和与亲切。华灯初上,炊烟几缕。我走在寂静的老街上,从八古台,经陈家场、魏家大院、南庙,最后落脚五龙桥,600米的路程,仿佛是一次神奇的穿越。一年又一年,不变的是四季,苍老的是容颜,我们都是时间里的匆匆过客。
而故乡是心头的一盏灯,永远温暖和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魏津18661729500
插图:李振奎,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作者简介
魏津,淄博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住青岛。
爱好读书,喜欢文学。作品曾发表在《星星》《小小说选刊》《精短小说报》巜文汇报》《大众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