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射塔
作者:张晋文
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巍峨挺拔的发射塔下,神舟十三号飞船点火了。一轮明月的子夜天空里,飞船喷射着火焰上升,越升越高。我面对电视机,凝视电视画面,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二十三年前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年,我作为一名航天城的普通建设者,投身于西北戈壁滩。
那时,我就像一名出征的战士,出发前心潮澎湃,行程中热血沸腾,恨不能长一双翅膀穿越千里。火车行进在包兰线,行进在兰新线,行进在河西走廊;当火车在清水车站掉转方向朝北行进时,当祁连山的白雪和天空中的白云化作一体时,便分不清方位了。火车嘶吼着朝戈壁滩腹地奔跑,每奔跑一秒钟,离家乡越远,就在通讯工具失去信号那一瞬间,忽然感觉失去了组织。茫茫戈壁,沙海连天,如果没有火车“轰隆隆”的声音打破宁静,浑身的热血似乎就要凝固了。视线一直射向前方,搜索,寻找,渐渐地,一座巍峨挺拔的物体映入眼帘——发射塔!我振作起来,全身焕发起激情和活力,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我已经是航天城那个阵营里的一名战士了。
尽管戈壁滩荒凉,但是我跟其他建筑者一样,在这里干一项神圣而伟大的事业。在这里瞎闯是致命的,听说有过任性者瞎闯,亲手把自己埋葬在荒漠之中。
我也任性过一回。那一回,我独自驾驶工程车出来,先到东风城买一箱酒,又耍性子看额济纳河。返程时迷路了。汽车发疯地东闯西撞,到头来都是毫无用处的挣扎,直到四个车轮被砂石埋得严严实实,这才停顿下来。天黑了,阴天,“伸手不见五指”原来如此恐怖。一步不敢挪动,挪动一步,就像立刻被黑暗的洪流吞噬了。半夜里刮一场狂风,狂风卷起砂石击打汽车,感觉就像外面有一群强盗拿石头往车上砸。天亮了,一辆浑身伤疤的车,一个精疲力竭的我,孤零零地困在沙漠里,好比小说里描写的浩瀚大海中飘着一叶孤舟的景象——但愿不要体验这样的景象。嗓子发干,舌头僵硬,口腔上腭像风干的肉;舌头想舔上腭,僵直得卷不起来——为什么不买水!我只好打开一瓶酒往嘴里灌,酒精刺痛口腔肌肉,但肌肉得到了润泽。不能坐以待毙,我调整好精神状态,猫着腰仔细观察周围地形。

远处,影影绰绰有一座高大物体——发射塔!我浑身焕发起活力,我抬起双臂,握紧双拳,朝那个方向伸去,迈开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发射塔指引我脱离困境,我向发射塔敬一个军礼,又深深地三鞠躬。
这是一座巍峨挺拔的发射塔,塔尖上有一根尖尖的针,直刺天空。我的营地就在发射塔脚下,办公住宿都有发射塔相伴,时时感到骄傲。晚上无事时,出门向南,信步走上三四百米,就是发射中心的主厂房,再向东走二里,就能触摸到塔身。我经常近距离地仰望发射塔,但总是看不够。
有一天,我指挥回廊基础爆破施工。天色已近黄昏时,太阳朝着戈壁滩地平线慢慢地滑落而下,黄金般的大漠由近向远开始变成青色,青色逐步放大。然而,顶天立地的发射塔仍然反射着亮光,虽然底盘变成铁青色,但是塔身还披着不同层次的亮色;尤其塔尖上那一根尖尖的针,反射出银亮的光芒。
施工阵地上,炸药安装完毕,爆破组长示意发令。目光从发射塔移回来,四周扫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情况,挥手落旗——不得了!正前方一条土路拐弯处,一辆吉普车拐过弯子飞奔而来——“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岩石飞溅,整个大漠好像要弹跳起来。爆炸声响过,我爬起来,奔跑过去,两名战士从车里冲过来,剑拔弩张时刻,一个声音喝住战士——这是一位“两杠四星”首长,他从后边赶上来,两名战士便闪到一边。首长边走边扫视施工阵地,走到我面前停住,抬手整理一下领口,伸手拍一下我肩头,仰头朝我头顶上方看——他视线分明射向发射塔,嘴角荡起笑纹,忽然表情严肃起来,握紧右拳,停在耳侧,又缓缓地向空中伸出去。
首长笑一笑转身离去了,车子鸣几声喇叭开走了。目送汽车消失在夕阳余辉中,我开始追忆首长外貌、举起拳头时的神态,印象渐渐模糊起来;但是,他肩章上那银亮的四颗星却永远留在我心里。 我经常在发射塔下面指挥施工。发射塔下的硬化工程,精心检查每道工序:原土层夯实得扎扎实实,砂基层铺得匀匀称称,钢模板安装得平平整整,混凝土浇筑得严严密密,铁抹子压得光光溜溜——好啊!水泥地面干得漂漂亮亮。我时常走在光洁如镜的水泥地面上,蹲下来抚摸——地面平不平?光不光?美不美?但凡发现一点缺陷,或美容,或整容,或替换。我时常抬起头对发射塔说:快看看吧,你脚下的水泥地面好气派啊!

戈壁滩的星空浩瀚无垠,星星如此密集,明亮:这是一幅难以想像的震撼心灵的景象。我在星空中寻找,寻找一些我所知道的行星,还有星座。看得久了,感觉密集的繁星多得吓人,不由得联想到稠密聚集的马蜂窝和蚂蚁群,浑身起鸡皮疙瘩;又见密集的繁星只盯住我一个人,顿感恐怖,头皮发麻,便不敢直视星空。但是,转目看到发射塔,塔顶上那一根尖尖的针直直地刺向天空时,顿时勇气倍增。
国家领导人来基地视察,这才知道发射塔要发射载人飞船,更加敬畏近在咫尺的钢盘铁骨的发射塔。发射塔啊!你犹如擎天一柱,你脚下是大地的托付,头顶是苍穹的期盼;你就要怀抱宇宙飞船,送飞船上九天揽月,送飞船上太空探星。
可惜了,我不能够亲临现场见证发射塔的前所未有的发射盛况,因为我被调离了航天城。发射塔啊!离别那一天,我仰望你巍峨挺拔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朝你走过来,距离你不到百米;那一刻多想走过去,抚摸你,看到战士为你站岗放哨,又怕惊动到你。我坐进汽车里,我又不时地扒在车窗上,脸紧贴住玻璃仰望你挺拔的身躯,直到漫漫戈壁遮住你身影。
又过了一年,一九九九年,中国计划“神舟”号飞船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首次发射。航天城没有忘记建设者们,邀请建设者亲往现场观摩。我激动万分地等待啊,可是,我等来的却是一张派往其他城市接收新任务的调令——非常遗憾啊。但是,我在电视机里看到了发射盛况:那是一座再熟悉不过的发射塔,那就是一个“巨人”,环抱飞船,俯视飞船,屏气凝神,像是依依不舍,又像是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一咬牙,放手神舟号飞船升上天空。
二十年来,一艘艘神舟号飞船从这里起飞,十几位航天员从这里出发。每当得知飞船飞上太空的消息,我就感到无比荣幸和自豪,我就会跟人们唠叨。
今天,我一直关注着神舟十三号飞船,飞船与空间站对接成功了!宇航员将在太空停留半年啊!太空舱里的飞人们好神武,那一位靓丽女飞人的辫子翘起来像一个大花朵更是抢眼,倘若嫦娥在世也会心存嫉妒。

《大水卜洞》
大水卜洞是北梁一个居民区,这里有一个大池塘,池塘下面连着泉眼,夏天水多时候水面上还行船,我一直认为那是一个湖。
我生在大水卜洞一个大院,左手斜对面是有才家,右手斜对面是美丽家。有才:圆脸男孩,眼睛又大又圆;他跟我打架时,眼里燃烧着两团小火苗,拳头攥得像小铁锤,打不过就抱我后腰。美丽:长发女孩,眉毛又长又细,她跑起来时一团头发迎风飞舞。 我跑不过她,就跑到池塘里耍水,水没到脖子时,总觉水下有人拉我的腿,赶快掉头冲向岸边。池塘里淹死过小孩。大人说水里有鬼,晚上就梦见头顶上飘浮着红发男孩,伸出小爪子乱抓;惊恐之际,一个仙女飘飞而来,倾泻而下的一团发丝包裹住我身体。
小学二年级,我家搬迁离开大院,但时常梦见大院和池塘。梦中的大院是神话般世界:大院是圆形的,池塘在大院中央;池塘里喷出高高的水注,小孩在水里嬉耍,大人在水里划船、沐浴;我想去谁家就纵身跳进池塘,身体像安装了马达,左手刚划入水中,右手就摸到他家的门把手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2006年我参加了内环路工程建设,每天灰头土脸地忙碌,直到修通一座桥,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这才知道桥那头是大水卜洞——巧合!我在童年故土上修建道路,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巧合。我感慨万千,迈开大步,跨过桥,走向那一片梦中游历过无数次的土地。

然而,故乡陌生了,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从南向北走向大水卜洞。街道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还要爬一个大坡,街道两旁大院的门面这般残破:门扇油漆剥落殆尽的,门扇丢得片甲不留的,门垛坍塌得面目全非的。还好,我们大院那两扇大门还坚守在岗位上,走进里面看呆了——大院盖满胡乱堆挤的简陋的房子,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被分隔成若干小院。我以老房子为参照物,躲闪着地上的污泥和狗屎,从一条小胡同挪进去,找到有才家。
这家人的房门敞开着,屋里光线还是暗了。一个圆脸汉子从屋里摇晃着走出来,虽然还没看清对方脸面,积压许久的思念迫不及待地激发出来,我叫道:有才!这汉子愣一下,随后就翻脸,他说“有财”人谁住这里,嘲笑我找有钱人找错地方,还胡言乱语地发一顿牢骚——他大脑记忆库压根就没有我这个人。
我呆头呆脑地站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这个人转身回屋,这才回过神来。本打算寻找美丽家,恍惚之中却走出大院,站在大门外面发呆,打量着熟悉的大门楼子——多好看的青砖结构的门楼子,上檐还是圆弧造型。
寻找池塘吧,我调整一下情绪,依依不舍地离开大院。
一直朝北走,找到一座有五个打水孔的水井,而井口却封死了。我使劲挪开井口盖板,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只好捏着鼻子,伸长脖子望,却不见一点水,井水哪里去了?记得井水很多,水质很好啊。那时,一种专门靠卖水为生的人,他们挑着大桶,装上满满的井水,桶里放一小木板,防止水溢出去,嘴里吆喝着好听的叫卖声;倘若水质不好,卖水人怎能把水挑到较远地方卖掉呢。
井肯定是废弃了,井西边的池塘呢?刚好走来一个学生,她说这里没有池塘,只有水坑。我心中诧异,顺着她手指方向寻过去,从一堆房子的小胡同挤进去,看到一片水。她说对了,这就是一个水坑。水坑四周是垃圾,坡上斜立一座简易茅厕,排出黑乎乎的液体,朝着水坑流过来——分明一个臭水坑!
那么一大片池塘踡缩成一个水坑,水面泛着黑色沫子,阳光下散发着臭气。梦想中清澈的喷着水注的池塘,你怎么是这副模样?什么人把你糟蹋成这副模样?你是否知道你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模样?看着不堪入目的濒临死亡的池塘,心情郁结,曾经在里面洗过澡,游过泳——胃里有东西马上要吐出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池塘,我也不想看见。

偶尔梦见池塘,却是发黑的脏水,后来看见脏水就反胃,好像落下病根。
2013年春天,政府启动北梁改造工程,大水卜洞计划建成公园。我那时不在包头市,没有亲眼目睹那里的变化。生活在南方大城市,很容易游览到人间美景,但它们占据不了大脑记忆的信息库,连梦乡也不肯接纳进来演示一遍。而童年故乡却时常闯入梦乡,因为那里留着我的魂魄——回去看看吧。
现代交通发达得像神话世界,有了回去的意念,虽然相隔几千里,转眼间脚步就踏在包头的土地上。北方朋友们好客,接风洗尘是他们的礼节。谈到北梁时,大家都说北梁改造得很好,还拍成了电影,大水卜洞也更名为“大水卜洞地质公园”。这消息令我振奋,我要亲自过去看个究竟。
带着重游故乡的情感来了,北梁变了,大水卜洞变了。这里新修了许多路,我居然找不到当年修过的内环路,这是没想到的。我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乱撞,依靠手机导航指引,找到那座桥。我站在桥上,仰首北望,眼前果然有一座公园,花草,通廊,景观桥,新裁的树,清香的味道,这里是大水卜洞吗?曾经思恋过、陌生过、失望过的大水卜洞,几度变化,历历在目的情景,这一连串的过往好似一场梦。
那些破旧、七零八落、简陋的房子消失了,童年的大院呢?我拍着脑门向路人打听,按照脑海中铭记着的印象寻找,应该就是这里。我站在自认为就是我童年大院的地面上,心潮澎湃,微微地合上眼睛,一群鲜活的面孔就浮现在脑海里。我又慢慢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朝着自认为就是他们住房的位置,我大声呼喊:亲爱的小伙伴们,你们去了哪里?
那个池塘呢?
我依依不舍地从大院地面上走出来,一种轻车熟路的走路姿态,很快找到池塘。那个臭水坑一般的池塘已经改头换面,那个濒临死亡的池塘被唤醒,那个踡缩成一个水坑的池塘变成了大池塘。池塘的水很清澈,南侧浅水滩还生长着比人高的密密的水草,水草密得一株苗也插不进了;北风吹过来,水草尖尖齐刷刷地朝南飘曳。
跨上景观桥,就像站在水中央,看得好清楚啊。水面浮着水草,穿过水草缝隙看水下,隐约有一个椭圆形的深不见底的孔洞,是泉眼吗?虽然看不见水柱冒上来,但是感觉到水中暗流涌动,一种神秘之感涌上心头——泉眼呀!小时候耍水时被你涌动过,就像被大人托着轻轻向上扶一样——泉眼呀!你曾经被填埋过、被污染过,但你毫无损伤地留下来,而且如此安详地、好奇地注视着外部世界。
故乡变美了,心情愉悦了,一场挡不住的好梦闯入梦乡……
驾驶航空拍摄飞行机俯瞰这片故土:绿水青山的景色像一幅风景画,池塘侧畔的水草是飘向半空的柔软发丝,那一片水塘里的泉眼化作了美丽的眸子……
个人简历
姓名:张晋文。
内蒙古包头市人,工民建及汉语言文学大学学历。担任过建筑业施工队长、项目经理、总工程师,公司副总,亲自主持过三十多项大中型工程建设。
创作方面:三部短篇小说,三十多篇散文、二十首多诗词,其中散文三次荣获一等奖、最美散文奖。被授予过“全国诗歌散文先进工作者”等称号。现为中国作家网会员、中国散文网特约编审、中国作家库会员。华夏思归客诗词学会特邀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