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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博 画
上海墙
（2022）
韩博
土豆
土豆。压茬。萝卜。压茬。洋葱。压茬。
我把土扔向你，私留豆。土是埋葬。豆
是发芽的饿。四月，我走进残忍走不进
花和鸟，走进静态，也走进你动态的恶。
他们全都爱你。别算上我。他们爱你的
大棒，私留嚼不动的萝卜。他们爱电视。
电视是辟谣：为什么，别有用心的洋葱
诽谤电视绝非冰箱？电视：无土栽培的
鸳鸯锅：保鲜膜裹紧的奥密克戎，塞满
拒绝爱你的一半；爱你的发芽，偷着乐。
土豆的细根尽锐出战，跑赢记忆的浮土
埋不深的恐惧：舍不得吃的四月是白色。
四月也是剪刀，环绕你转，你却说风大
必有枯枝，白色的连帽衣只好越来越长。
他们全都爱你：电视的斯德哥尔摩囚徒。
他们摆弄以快制快的花拳和鸟腿，叉起
死亡，喂自己清零的夜宵：等待转运的
土豆的紫花。你的春天紫气东来，紫之
所处，偷半片面包的冉阿让生焉，袖箍
诈尸，反对冰箱数穷电视的冲锋队多言。
（2022/04/27 上海）
绳索
拔一根毫毛，鞭笞一条路线。
啊（一个不够）！你青春的
武装带绳绳兮，可劈山，可
灭绝老鼠及麻雀，绳其祖武
（哈姆雷特的浪漫主义叔父）
敢叫日月绳趋尺步，砸铁锅
试炼人受绳则直的幸福竞赛。
拔一根阴毛，鞭笞一座都会。
啊（两个怎够）！王道有绳，
绳锯城断：伸脖子，说你呢。
漫天星斗专为王土运行。你
不懂？世间没有第二样天堂。
咽拭子绳直。张大嘴。排队
唱哑的牲口无需皮绳或麻绳。
拔一根不毛，去自然律头顶
取胜。啊（三个管够）！你
提前鞭挞未归尘的土，绳外
之地的道：恺撒的归走绳伎，
塔西佗馅饼就绿化带归人民。
电子绞索众力绳绳：摔死的
堕龙织一网蛇牙勒紧的绳络：
家犬又曰丧家犬，脖子足不
出户，提前知晓屁股的分量。
（2022/05/02 上海）
奶头
猪的奶头既是又是也是还是
苏格拉底溯通的乳头：如雨，
促愤怒如草，励茂盛跑和跳。
目好无穷的青年，曾不能毁
山之一毛，学希腊，不如学
打伞的和尚栽下尸体的健忘：
肥料点赞树花爆炸道阻且长。
猪的奶头既是又是也是还是
从不穿鞋的老师喂你的乳头：
圈住封死：任尔东西南北风，
收敛函数咬定无穷好不放松。
嗟，来食！宿舍和陷坑之间，
足不出理性的青年嘴头流蜜：
奶头饵与奶头乐染红染色体。
（2022/05/13 上海）
汤锅
敲。敲。敲。文火款待的无产者
懒得翻出围墙，断舍离狗和脂肪。
文火慢炖的物资，静乎天地之鉴。
无产者也有楼梯和特斯拉，岂知
自己仍属物资：肉香随风无断际。
敲。敲。敲。那些刀，再次举起。
握刀的手也是升温的泡沫的颅骨，
赠你明天的活命钱：瞎子的视力。
大火收汁的有生无灭的泡沫和你
在一起，一直在床头，更在桌边，
催你抉心，催你自食手机知本味。
敲。敲。敲。危墙之下，敲锅者
敲无望之事的实底：拔宅之梯航。
（2022/05/18 上海）
铁笼
人的尽头，知不知的例外：
蜂虿虺蛇的棉签奉时螫人：
从鼻孔到咽喉，到脱裤子
打板子，不号而嗄的屁眼。
不知知万岁！压力表指针
入室健康教的礼堂，入室
每一腔肉的私有：风能进，
雨能进，生命至上更能进。
烂透了。我们。人的尽头，
非必要合抱的一腔肉生于
一统声带的毫末：我们吃
烂菜叶的语言，又凭恶臭
捉吻，我们插灭我，生下
唱起歌走向死的大小多少。
我们交媾，只为其上食税，
我们损不足奉有余，交出
更多烂铁丝的笼子。我们
交出来去：原地替代攫鸟
猛兽，填充一动不许动的
动物园。我们：不留死角。
（2022/05/22 上海）
电钻
敌人在家，敌人在门外。
敌人的钻头螺旋式前进。
敌人几何？几何是敌人
滚圆的正义：正义今天
不来了，正义的假面舞
通电，不尽半径滚滚来。
敌人蒙面，敌人自删脸。
敌人的连裤袜连天也连
米面。正义明天一定来，
明天四月连六月，付一
押三，明天的租客堕胎
保供的魔鬼：最后一代。
赤子掩耳。赤子去哪儿，
信念学步真理的无有入
无间也去哪儿：螺旋的
连发叩问防盗门的连坐。
头罩连裤袜，师之所处
辩证多易必多难必兴邦。
（2022/05/29 上海）
单车
谁偷走春天，为城
换日，又将初夏的
吹呴呼吸囚入镣铐？
野火烧不尽的柔脆
驰骋镜面的硬心肠：
外滩，警戒线测试
风与草籽，割昏晓，
益割黄浦江海运的
安徒生：看哪！我
认得你，皮下缝着
任性，半死不活的
裸体彩排童言不生。
乌鲁木齐中路，或
安福路，蚊蝇白蚁
咬破忍耐纯形式的
布料，唤回一起醉，
一起嘲笑织工裁缝
与出门证的跳水队。
液态的族类：彩排
“不”的移动街垒，
彩排有物先新冠生。
长夜遮不尽的希腊
俯瞰邮政局桥头的
实心胎：赫尔墨斯
禁止通行，厄洛斯
上缴翅膀，被缚的
阿佛洛狄忒决定去
死，或投胎，投注
应急指挥部的海伦：
专操毒柄以偷天下。
（2022/06/03 上海）
酸庙
半价的人，吃过几吨手机印的报纸，还
饿肚子，不信头版升起的人造火球不仁，
不信什伯之器的节能灯泡以万物为刍狗，
不信病毒经亿载以待价兮终蒙估值连城，
不信包好死的公寓一夜变营房复变泪谷。
半价再对折的人，不信：为了那件事的
这件事。法的门外，行深奥密克戎核酸
检测时，南无德先生，南无赛先生，测
一切不准，阴即是阳，阳即是阴，传播
粒子行深特色道路，不存不灭，不虚不
实，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是故真空不
空，无绝对测准，是故阴不亦阳，阳不
亦阴，是故嫌疑人负阴而抱阳，阴生而
阳杀，是故核酸不是核酸，能赐一切苦，
照见作为核酸的核酸的核酸，真实不虚。
大家一块做核酸的儿戏是圆的就是一块
没手没脚没鼻没眼没嘴巴没屁眼的罩布：
自己拉屎自己吃的循环。自恃仁的奴仆
拉长自证清白的占卜：槐树下，香樟下，
二球悬铃木下，给钱就卖的贱命，不信
正被数据的硫酸洗劫的白血病、糖尿病、
心脏病的念珠的瀑布弃辨，自证合身的
小我不清白，清白的小我不合身：周一
证，周四证，周日证完周三证，周六证，
周二证，周五证毕周一证：未见的确据。
（2022/06/07 上海）
机场
田园将芜。西西弗斯知来者之可追而追粪球的
山下，鸦兵采诗夜诵：百炼成钢的电子眼恢恢，
无证春耕，毕之罗之。疏而不失炼人犹炼膝盖。
粪球有为。粪球上升。粪球学希言的语法荒兮
其未央而简化摧毁天空的鸦阵：仅一只。部首
脱于雌伏的渊，同心轴耀示车辚辚而应转尽转。
归来去兮。黑车后排，自以心为形役的胡不去
觉今是而昨非：风飘飘以坠粪球，砸中卡夫卡：
从前，有座未封的城：人人都是拒绝解封的贼。
（2022/06/09 上海）
韩博：诗人，艺术家，小说家，戏剧编剧，旅行作家，策展人，毕业于复旦大学，美国爱荷华大学荣誉作家。出版有中文诗集《借深心》、《飞去来寺》等，英文诗集《中东铁路》，俄文诗集《结绳宴会》，德文诗集《中国盒子》（合集），长篇小说《三室两厅》，以及《与酒神同行》、《涂鸦与圣像》等七本旅行文学作品。曾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法国巴黎英法诗歌节、德国柏林国际诗歌节、俄（罗斯）国际“莫斯科诗人双年展”等。2019年，策划诗歌电影短片《哀歌》，入围2020年柏林斑马诗歌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2021年，上海当代艺术馆个展《在“三室两厅”如何喝光海水？》。
危墙涂鸦
——读韩博近作《上海墙》
谁偷走春天，为城
换日，又将初夏的
吹呴呼吸囚入镣铐？
2022年春天，上海被一道道有形与无形的墙重重围住，密不透风。尽管记忆极易被篡改，历史极易被淡忘，但那一堵堵遍布全国的静态与动态的墙，在似乎时过境迁的当下，仍然阻滞于人们内心某处——荒唐的、非理性的、不可低估的人性的恶，被撕开了一个无法弥合的裂口。这或许意味着，内心敏感者将永远活在危墙之下。那面看似摇摇欲坠，就要分崩离析的墙，始终投射着巨大的阴影。它的质料是谎言、乱码、马赛克、惊叹号与新造词，是“感染了晦涩与疯癫的语言”，借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的话来说，语词的世界已经萎缩，“再大的谎言都能拐弯抹角地表达，再卑劣的残忍都能在历史主义的冗词中找到借口。”真假难辨的消息、反复无常的命令与暴戾无情的话语控制着生活。在漫长的静默中，那些曾被麻痹的痛处、暂且搁置的矛盾与不敢指出的真相，同愚昧与恐慌一样，都被无限放大了。此时落笔的文字，或许多了些义愤，少了些冷静，但绝对真实，也绝对充满勇气。
如何书写疫情诗歌？早在2020年的一次访谈中，诗人韩博就曾坦诚地表明：“对于这次历史转折时期社会现象的回应，可能也应该是所有写作者的一种责任，而且应该属于历史性的责任。有那么多角色乐于充担历史的罪人而甘之如饴，也应该有不同类型的写作负责记录历史，并以此为基础，生成前所未有的思考。可以对比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写作，二者同样是创伤的一种反应，但又不尽相同，对于每一次历史变迁的诚实回应，都是有着独特价值的。”彼时，面对新鲜的“疫情时代”经验，许多诗人为纾解郁结，选择书写“抗疫诗歌”，以此记录“新冠元年”的所见所闻与所思所想。这一批有关抗击疫情的新诗作品数量庞大、良莠参差，一时之间引发不少争议。不少论者断章取义地引用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的名言，声称“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实际上，阿多诺的原意在于强调，灭绝人性的灾难过后，甚至写首诗（noch ein Gedicht）也是野蛮的，它的“野蛮之处在于，现在写诗面对的是让人惬意的白纸或电脑屏，人们或冷静或激愤地坐着写诗——说得更确切些，写些或长或短的诗性文字……奥斯维辛之后，每个人都应尽力确保类似悲剧不会再次发生；倘若不然，就是野蛮。写诗无济于事。”【J.希利斯·米勒（ J. Hillis Miller）语】质言之，曾被纳粹污染的，参于极权、暴力与罪恶的语言，是否还能成为诗歌的语言？目睹历史最黑暗的一页过后，诗人应当警惕诗歌被暴力机器同化，成为罪行的帮凶 。灾难过后，诗人不可滥用表达的权力，更毋须集体沉默。秉承着诗人的责任与良心，在上海的围墙与语言的危墙中间，韩博以整饬的“砖块”（形式）与自由的“涂鸦”（内容）完成了《上海墙》。
其中，《土豆》一诗书写的是封控中食材短缺的经验。甫一开始，诗人就玩起了文字游戏：冰箱告急、厨房告急、肠胃告急，既然土豆已经无法自物理层面被拆解成可以果腹的土豆丝、土豆片、土豆块，那就解构文字来“画饼充饥”吧——不要埋葬的土，只要发芽的豆。在绝望的等待中，土豆的发芽，生根，开花，一边记录着时间，一边怂恿着希望。只不过，自由受限时，土豆的紫花仿佛也像《荒原》里的丁香似的，让四月变成了残忍的季节。诗中的“压茬”原指一种水稻的种植方式，收割早稻的同时抢种晚稻，一茬压着一茬。因为某报告中使用了这个词，“压茬”也变成了被过度消耗的政治修辞。与后文中陆续出现的“静态”“动态”“清零”“转运”“尽锐出战”“以快制快”等词语一样，都是新闻与公文中泛滥的“新词”。而在诗歌创造的生活场景或语境中，这些冷冰冰甚至凶巴巴的词语，也被涤荡掉不少戾气；与此同时，“土豆”“萝卜”“洋葱”“电视”“冰箱”与“夜宵”等日常意象，也消解了公文话语的严肃，如同在刷写口号标语的墙上涂鸦，生成醒目的讽刺。
和那些横平竖直，齐齐整整的标语一样，韩博的“方块诗”在视觉上是规整的。这种文体实验一方面是对古典诗歌形式美的致敬，另一方面则来源于现代艺术（图形诗）的启迪。依闻一多之见，诗是戴着镣铐跳舞，他主张新诗应有“三美”，即音乐美、绘画美与建筑美。韩博的诗也具备这三美，但对于“美”的理解，显然与新月派不尽相同。从外在形式来看，韩博诗歌的体态崭齐工整，节与节匀称，行与行均齐，在空间中划定出一个固定的诗域；而诗歌的内在节奏却是多变的，时急时缓，时密时疏，随呼吸自然流动。比如《汤锅》一诗，诗人以“敲。敲。敲。”开启三连音的节拍；“文火慢炖”与“大火收汁”交错，温吞的是面对现实的煎熬与无奈，迅猛的则是危墙之下的催促与绝望。又如《电钻》，仿佛夹杂着旋转式的轰鸣噪声，“敌人在家，敌人在门外”“敌人蒙面，敌人自删脸”“赤子掩耳。赤子去哪儿”，复沓间词语螺旋钻入日常语言之外的世界。《酸庙》一诗也很有特点，诗人借佛经式缠绕的句式，戏写核酸检测“阴即是阳，阳即是阴”，“是故核酸不是核酸，能赐一切苦”……形式与内容在繁琐的赘言中完美契合。这种独特的诗歌实验方式足见诗人手艺的精妙。尽管韩博为自我设定了诗歌表达的界限，将所有诗行收束整齐，却在严整的形式中，追求着最大程度的自由。
是的，打破墙壁的方式，除了尽力挥动斧子，还可以尽情挥笔涂鸦。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