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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好个秋
文/黄星
十月的枣树，果实早已送人，空余的枝桠，疏疏朗朗地待在无声的秋阳中。叶子有些不堪了，连同打果时带折的小枝丫，没精打采地垂挂于无动于衷的枝梢上，有的干脆跌落在地让人践踏得泥灰满面。
村里举办火神爷庙会，刘峰林与几个人在家里赌钱。半上午了，赌兴正浓，日本大佐来找他有事。刘峰林让进屋里；大佐坐下，还没说话，见刘峰林娘有几分姿色，就推老人往里屋去，要行他的亲善快乐之事。刘峰林没老婆，只有一女一娘，女儿十二岁，娘接近六十，老人看上去虽然还行，可也不能这样啊，人跟畜牲怎能没有区别！然而别人不好说，刘峰林也不加阻拦，不知什么意思。
门口树下站着个陈核子，是刘峰林新招的跟班。二十三四岁，小个子，裂嘴唇皮，脸上挂着憨笑，当然肚子里弯弯肠子还是有的。他穿着灰襟衣，很看不惯欺负别人的事，有时因为不满发泄，会把网坠子窝在掌心里捻捏，不结实的坠子能被捻捏碎。他见老人可怜，要被日本人糟践了，向刘峰林建议，该去帮帮老人家。刘峰林与赌友们没吱声。不吱声就不吱声吧，他一个人推开门去了里面。
里面大佐正在热心地做好事，拽着老太太拉来扯去。他上前扳住大佐肘拐。大佐见他进来，还扯着自己，很不开心。刘峰林自己都没敢违抗我意，还劝娘逢场作戏，你个随从下人，敢阻挠我大日本皇军的好事！他唰一下拔出指挥刀，逼近裂嘴皮的陈核子，两眼露出凶光：“八格牙鲁，死了死了的有！”
枣树静静地伫立着，太阳照在躯杆上，显出它的坚贞和硬挺。小枝桠打折了些，但多数仍然针劲向前，陪着那些没被打落的蛾绿叶子，四望着村里的各样举动。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老式床上的夏布帐子，像死寂了般泪流无声。
这时候干扰大佐好事，危险可想而知！陈核子咧开裂嘴皮憨笑着。他推开横到胸前的指挥刀，左手拉着大佐，右手在他眼前晃晃，意思叫他息怒。然后带他绕到老太背后，掀开一角已被撕烂的衣片，让他看老人抓红的软腰：“不是，您看，我为您好啦！”指着老太皮肤上的斑点，“她的，身体的不行，皮肤病的有，梅毒的有！不能干的！”原来他早听刘峰林女说过，她奶奶腰上有疮头，很久没好，就急中生智，想出这个办法来蒙鬼子。
日军大佐一看，老太太皮表当真有疮，他也认不出是真梅毒还是假梅毒，只知道梅毒会传染，不可近身的，所以就半信半疑生顾忌停了下来。
他睁了眼陈核子，不情愿地收起指挥刀，穿上衣裤，出到外屋。他对刘峰林说：“你良心大大的坏！你娘的不行，你的不讲！”然后气冲冲地走掉了，连找刘峰林要办什么事也忘交待。
鬼子走后，刘峰林的心放下来了。赌友们早走了。门外的枣树被风吹得发出沙沙声。枣子虽然打了，枣叶也仍泛绿，叶内含的新香，被风一送飘出老远老远。
当官真好，不管什么事，你没想到，别人早为你想到，还帮你办得妥妥的！他是澄东地区的皇协军小队长，听说新四军要来，为扼止他们发展，屠杀了不少抗日人士。今天本想借老娘这件事讨好大佐，以便将来能做个澄东地区的皇协军大队长,除了日本人就是自己,想怎么都可以。谁想事情被陈核子一搅和，大佐得罪了，还讲自己是“良心大大的坏”。他觉着陈核子是在坏他的事，经过这样一出，自己先前从新四军游击队叛变过来，不白叛变了？
枣树很香，枣子很甜。枣与桃、李、梅、杏并称五果，给人的印象甜津叫人难忘！可今天的事这么不顺和窝心，叫他很烦躁。陈核子一出里屋，刘峰林就火了。他指着陈核子的鼻子骂：“你他娘的是哪颗枣哇，竟敢搅老子的事？今天火神爷庙会，我给你杆快机，让你好镇邪，你却忘了自己是哪颗枣了，敢搅老子的事！你窜进里屋去寻死呀？”气得脸上胀出了紫红色。
外面拂来股清风，把枝桠相杈和叶子相碰的沙沙声吹了进来。响声里还带着些香味，飘进屋的各个角落，人的鼻子里。
陈核子是个罟鱼崽，两年前因爹私藏江抗，被鬼子杀害，家也被烧了，就参加了江南抗日义勇军，即江抗。由于人憨中带慧，枪又打得准，两月前受江抗指派到刘峰林警卫队潜伏，以便配合组织除掉这个汉奸。他恨日本人，更恨为虎作伥的叛徒汉奸。他随时想杀掉刘峰林，由于警卫严密，他又是刚来的跟班，一直没发枪给他，就没有动。他原以为救了刘峰林娘，解救了老太的厄难，可以松懈他的警惕性，没想到狗眼看事看得贼，居然会认定自己是在害他，救了他娘也是害他，不但没对自己放松警惕，反而更加戒备，公开严厉地指责斥骂他。
但陈核子是从新四军来的战士，不能因小误了大事。他瞅一眼枣枝投进的阴影，嗅嗅空气中的沁香，听听微风送进耳中的沙响，聪慧不露的脑瓜立刻猜出刘峰林的心思。他假装单纯傻气地说：“别生气！队长别生气！我不是怕冲撞了火神爷爷么？我只是洒洒雄黄，想驱驱邪嘛！”肚子里却想，既然狗眼看人人是倒的，屎是香的，那我也来个倒个儿，倒倒变正，让他吃香屎去吧！
他眯细起眼睛，咧开裂皮的嘴唇笑笑。他襟儿上揩两下手背，好似并没生气地说：“你说我去寻死，那我就是去寻死，把自己太当脆枣了！——我这就去把太君追回来，让他回来！就说那事都是我的错，大佐太君大大的好！”
据说枣树是黄帝狩猎时，在一个山谷里发现的，因为果实脆口清甜分外解渴，又是在饥饿时很不容易才找到的，就赐名为找。后来苍颉造字根据枝丫有刺的特点，用刺的偏旁叠起来，创造出了“棗”字,简化为枣。可是枣再好吃，树的枝叶再香，也比不得自己的美好前程被陈核子破坏呀！
听陈核子说要去追大佐回来，刘峰林又气又恼，眼珠子溜得发绿了。他想，自己怎么收留了个这样的猪脑子！瞅起来嘴皮子蛮会翻的，想事情却这么笨！既然大佐已经走了，还能追回来么？况且他对自己已经产生误会了，讲我是“良心大大的坏”，他能相信“良心大大的坏”的人么？再说他对我娘那事，也他娘的太过分了，不给自己面子；真成了，虽然今后自己或许会有些油水，甚至当上澄东地区皇协军的大队长，也难免不成满世界的笑柄了！所以回过头来说：“算了，他娘的！”
枣子是甜，枝杆和叶又香，大热的中午，坐在树下听风吹枝叶和吱了吹奏的乐声，享受枣树带来的凉意和沙爽，是很惬意！但枣树更显著的特点是坚硬强进，枣刺刺人甚至超过钢针，一旦刺中，那味道是很不好受的。
见刘峰林改变态度，陈核子觉得奇怪，捻着灰襟儿久久乜斜着他。既然改变了态度，说明他也想到了事情的不妥。这个狗汉奸，看样子还真有两下子哩！陈核子甩着脑瓜壳想。那么这样，他变我变吧。于是陈核子翻起襟儿看看，装做替刘峰林委屈地嘟哝：“是嘛，皇军大佐也太欺负人了！老太太这么大把年纪，怎么受得住他那折腾呀！我能不去劝说劝说么？”
刘峰林虽然是个汉奸，也算是小队长啦，为讨好日本人居然拿娘去做婊子交换，传到外面岂不笑掉人大牙？陈核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来表功，刘峰林又火了！他说：“事情要你劝说？你是哪颗枣？——你在里面跟大佐说了什么？他说我‘良心大大的坏’！你肯定在里面挑唆了我跟大佐的关系！”
据说枣树是王母娘娘抛到凡间的枣骨生成的，因为枣骨、根系生出无数枣苗，在神木地区的黄河两岸发展成林。后随河水东流，枣骨、枣苗东移，致陕北、山西、山东、河北、河南沿河两岸，繁衍出大量的枣树，随后遍布全国。
枣子甜，枝叶香，大树遮出的荫还阴凉舒爽。它虽没梅的含笑斗雪，兰的高雅情怀，竹的节节高拔，菊的洒脱不拘，可能坚硬劲韧、忠贞不谕，无视别人的鄙视嘲弄，顽强不倔地抗击外侮，生长壮大，一点也不比梅花们逊色。
咳，狗身上长虱子，不好抓啊！帮他赶走鬼子不行，帮他追鬼子回来又不行，这铁杆汉奸，不知他葫芦里闷的什么药！陈核子捡去掉在地上的枣树叶，把打麻将摆乱的凳子搬回方桌边，一边脑瓜里绕弯弯静待发展，一边继续跟他装呆憨：“不不，我没那意思，我那都是为您好哇……”
话没说完，见陈核子还犟嘴，狡辩冒功，刘峰林勃然大怒，打开快机扳机就要扫陈核子。
恶棍的凶残和权变，那是谁都想像不出的。刚刚还日出，马上就下雨，什么好事不好事，根本就不是事。杀人就是杀人，没事也可以杀人。
陈核子知道不能再跟他磨嘴了，就装做求饶道：“我真没那意思！我那是糊涂了！我哪比得了您队长，事事看得那么明亮！”两手不住地在襟儿上擦着，“队长饶了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枣树再硬，也怕砍折不是？树枝硬折就断了，树叶硬扫就掉地上了。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树要人栽种，浇肥，培土，修剪，人也需要栽培，爱护，考验，和支持的。
看到陈核子求饶，像是真认识到办错了事，刘峰林心里的怒气才稍稍消下了些，把枪放了下来。可是想起他讲您“事事看得那么明亮”，觉着里面分明又藏着隐隐的揶揄，不觉又陡然火冒三丈了。他提起快机，对着陈核子就是一枪，打了过去。
刘峰林十二岁的女儿小梅，见陈核子救了奶奶，爸爸不感谢人家还要打他，就抢过去一挡，想止住她爸开枪，结果小梅就被打伤了。
枣树站在屋外，任风沙沙地吹着，叶子随风摇摆，把沾在身上的灰尘轻轻地抖去。枣树皮粗糙，有人说难看，鄙视它，但不正是因为它的粗硬，才保住了枣树的优良品质吗？叶子甩去重负，轻松了，惬意了，转个身，送出它的爱意，并赠予阵阵的凉爽和清香。
子弹打到小梅身上，下一枪就到自己身上了。陈核子来潜伏，为的就是摘刘峰林的脑袋，替死去的战友报仇。他若没死，自己先被杀死，不白潜伏浪费时间，送了性命，还辜负了组织和死难烈士、老爹和乡亲们的期望？千万不能错过机会！
他行动起来，不管屋外还有警卫队，一旦出事自己难于脱身，枪声才响，就把身上的快机一挥，让刘峰林应声倒地了。
听到枪声，门外的警卫冲进来，老太太这时也从里屋跑出来了。
老太太见儿子被打死，孙女被打伤，心里格登一下。她立即猜出是怎么回事，喝住警卫队：“你们干什么？——都是误会，枪走火了误会！”
枣树很美，不光树香，产出阴凉，结的果实清甜可口，而且木质细密，躯杆坚贞，泡桐树，垂柳树，甚至白杨树，都无法仰其项背。
刚走不远的日军大佐，听到刘家枪响，想起找刘峰林办的事忘了讲，也伊伊呀呀跑了回来。他远远看见刘峰林被打倒，举枪就朝陈核子开了火。
陈核子在新四军早已练成快枪手了，听鬼子回来，把捻网坠子的巴掌一握，握得骨节格格地响。他说：“好，小鬼子来了，爷爷等着你！”朝右边一躲避开鬼子的枪击，照枣树边的大佐还过一枪，把他打死了。
枣树真的很美！遒劲有力的枝桠，疏疏朗朗地立根于艳阳里。叶子有些不堪，有些小枝被打折了，连同上面的绿叶，也飘落于长草的泥地上，但那馨香，枣子的甜脆，给人的回味却依然飘荡于无法捉摸的蓝色广袤中。
陈核子松了口气，抱起脚边满身是血的小梅，一边用襟儿帮她揩拭，一边喊老太太让警卫去叫医生。这时天快晌午，不是很热的太阳照进屋里，枣树沙响，枣叶沁香，枣荫清凉。
警卫们站在屋门两边，手里还握着枪不敢放下。抱在陈核子手中的小梅，犹如一朵艳阳里盛开的鲜花，红得刺眼，稚嫩秀丽的头柔软地向后垂去。
老太太正吩咐喊医生，没打死的刘峰林醒过来，躲在枣树阴影里，偷偷拿快机朝陈核子打了一枪。
陈核子被击中，回头望了一眼刘峰林，松开小梅倒了下去。
刘峰林命令警卫把陈核子捣烂。可是老太太喝住，没人敢动。——她早已看不惯儿子的作恶多端，媚事小日本，没人味儿。
刘峰林说：“娘呀，我是您儿子吔！您帮帮我啊！”老太太没理他。看没人帮忙，刘峰林只好自己慢慢爬过去，爬出枣树的阴影。
陈核子是个小个子，裂嘴皮虽溜，但身子骨小，黄叶脸皮儿，说明他不怎么样。何况他也已重伤，还怕捻不死他？他想爬过去用快机砸烂他。
哪知陈核子打着右胸，伤势很重，虽然倒了，但拉网捻坠子的心劲还在，见刘峰林来砸，就用拳头击他。他用劲不少，可人受了伤，心劲到底不是气力，刘峰林没能击退。陈核子没办法，枪把砸在脸上，脸被砸烂了。他用牙齿咬，咬刘峰林肩，咬他的手，直到他的枪掉到了地上。
没有枪，于是两个人靠拢来，互相抱着，扭打起来。
枣树站在门外看热闹，枝杆遒劲，梢叶朗朗，就连那折断的细枝、细枝上的卷叶，也摒心静气地朝里张望，好像麻雀观牛斗，看谁能赢仗。屋里静悄悄的，虽有很多警卫在边上，刘峰林娘也立在桌边，却没一点响声，整个屋里像死光了般，除了一胖一瘦的对决，就没另外的动静。
刘峰林想仗自己块头大，压倒陈核子；陈核子则靠小个子灵活，不让他；二人你抱我打我胸，我抱你砸你腰，你上我下，反复扭打不放手。打到后来，两人都气喘吁吁气力不支了，只是死神面前不相让，不甘心自己被对方击倒罢了。
看见双方僵持不下，个子小时间久了肯定不行，陈核子开始动起脑瓜子想办法了。他假装竭尽全力压着对手。到真近了，突然用嘴咬刘峰林，咬他的鼻子，脸，咬得高峰林火了，也用嘴咬他，两人互相啃咬，咬得满身满脸是血。刘峰林眼睛被血模糊看不清了，陈核子趁机暗摸起快机，朝上一翘开了一枪，打中刘峰林的左手。刘峰林被击中松了手，他又加一枪，于是刘峰林再也不抓咬他了。
风停了，枣树静静地立着，立在离门不远的草丛里。树杆高大，枝繁叶密，不但枝长，肉细，骨硬，连它身上的刺也硬尖咄咄，使人望而生栗。虽到秋天，叶成蛾绿，不像早春时的嫩软可爱，可那小巧成圆，玲珑似花，仍是天然生就的美不胜收。更有枣子的溜圆可爱，口齿生香，强身健脑，甚至配药能驱瘟疫，虽然现今已被打去了，也仍如伴身未离。
老太太噙着眼泪，看了一眼死在地上的浑身是血的儿子。她扶陈核子起来，再喊警卫帮忙，抱着小梅，搀着一身是血的陈核子，在听到枪声涌来的集会人的扶助下，一起去找医生了。
八年后，老太太逝世前，在枣树结实的季节，小梅跟陈核子结婚了。因为她父亲那一枪，小梅终生不能生育。结婚第五年，也就是1953年吧，他们领养了个小男孩儿。
作者简介：
黄星，南昌市作协、江西省楹协、中国现代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副刊》《江西日报》《现代作家文学》等十多家报刊发表作品，获过几个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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