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自故乡来
文/林薇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近年,每每读到这首诗,我都会想象:这大约亦是父母眼巴巴地想要问,却终于未来得及问询的话语吧?父母先后辞世,已逾数十年,父母像一脉根,深深地潜入地下,春风一动,根的枝丫就挂满问询。
终于,我于某天捕捉到这些问询,才发觉,只余我在父母藏身的家乡。父母年轻时,凭着一腔热血,支援大西北。从此,稚嫩的根系,碾转往返,深深扎进大西北的土壤。
——这脉根,不计较土质、土层,甚至岩石,也要牢牢抓住,顽强地从容地生存,分蘖根系;
——这脉根,顽固、孤绝,纵使芳华散尽,仍要留着硬骨铮铮,候着风,望向故乡。
之前,我以为,父母会一直这样生活:天蒙蒙亮离家,天黑透回来,顺便捎带一些星星,镶满小小院落的夜空。又特意将其中的一颗,镶嵌在煤油灯上,一闪一闪,一边描绘父母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一边不停地陪我们姊妹玩耍……
小车乍穿过长长的秦岭隧道,草木突然绿了。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它们让我明白,根活着!如此,我便会放下一些愧疚,沿着绿,继续追寻父母的影踪。
我不知道,若拜见父母的兄弟姐妹,我会不会抱着他(她)们痛哭?!多少次,魂萦梦绕中,总渴望还能够有一个怀抱,容纳我的狼狈、不堪、忧伤;多少次,回望父母的故乡,总希望捕捉到父母年轻的身影,在浓荫匝地的树下行走,没有衰老、病痛、离苦……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奔往父母故乡的路;我不知道,这是多少回,我沿着这长长的路,希望自己还能够籍着父母,做回一个孩子!哪怕,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光,像红嘴鸭在眼前飞过……车窗外,不时闪过树木干枯的影子。仔细一看,连同树上,也挂着同样干枯的叶,若一帧帧流动的老照片,才想起今年夏天,故乡大旱。
北方的冬天,满目皆是草木萧萧瑟瑟的景象。有一年春节,小舅曾来过家乡,带着南方绿水青山的气息。其时,父母欣喜地迎上去拥进家门,问长问短,问询里闪烁思念浓浓的叶,全不离故乡的枝枝蔓蔓;其时,父母神情亢奋,像是突然一下子拥有了整个故乡,欢喜得像是孩子!……
车子驶到故乡,才知晓大舅一家去了别处过年,二舅也因身体患疾离开老屋……我深憾不能折一枝傍屋的青竹,带回去告慰父母!唯有穿过都市的喧闹声,去拜访大姑姑。大姑姑暂时不在三姐家了,在三姐一家的挽留下吃过午餐,闲聊片刻,又央告三姐三姐夫带着去大姐家。
一路上,卫道树或苍翠或吐露花蕊,蓦地想起大姑姑竟然也夸过小舅。她说有一次去小舅家,小舅好勤快,一边在那儿招呼客人,一边清洗床单被面。我明白平时两家亲戚极少走动,或许,那次大姑姑去小舅家,正好看到了小舅的勤快——这情形我似曾相识:几乎人人都在夸赞小舅!
来到大姐家,大姑姑已认不出我们了,若陌生人一般地拘谨。——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尽管大姑姑已年届九旬,患上老年痴呆,可是之前,她曾那样怜惜着我的父亲、亦爱屋及乌地怜惜着母亲及我们姊妹……
终于,在我们与大姐的谈话声中,坐在床边的大姑姑放松了,颤巍巍地抓过被子的一角说,送给你嘛,这被子挺暖和!大姐忙不迭地说,你瞧瞧,妈妈现在成了小孩!我接过话头笑笑:大姐,你发现没?直到今天,大姑姑疼惜人的性格也没变哦!
大姐不容易,七十多岁的人了,几年来一直伺候瘫痪的大姐夫,现在又接来大姑姑——同样担负起几姊妹轮流伺候母亲的责任!大姑姑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大姐忙出忙进,体力明显不支,禁不住抱怨几句。我突然激动起来:大姐,我好羡慕您还有机会喊妈!我好羡慕所有父母还健在的同龄人!——我的父母走得太早了!走时才六十多岁!
我不顾大姐诧异的神情,继续说您和三姐没送大姑姑去养老院是对的!我母亲四十多岁时中风,也是我们姊妹不离不弃,四处求医问药,耐心伺候着慢慢好起来的……
回来后,我写了日记:作为儿女,要拥有怎样的智慧?父母才不致于早逝!世间的苦,父母全替我们吃了,待到要享福时,为什么?我的父母却早早离世?!
小舅一家去了海南,今年亦是,母亲尚在世时,说得最多的就是小舅。母亲平时极少夸人,可自我记事起,母亲总在夸小舅能干,方方面面都能干!我一直是好奇心极重的人,因了这些活,我总设法跟着只偶尔去三两次故乡的父母,试图一次次走近小舅。
这次,春节之前返回故乡,亦带有几分这种心绪。及至拜访了大姑姑,看到大姐家的日常,我再一次发现:每个人的烦恼都不一样,又联想起其他人:子女不成材、出轨、患病、衰老、离苦等等……小舅是一个例外,除了幼年父母早逝,青年时期有过一小段窘困,其余的人间疾苦,好像都远远绕过他,忽略了他……
多年前,当父母带着我在故乡与小舅再次相聚,小舅已是这个都市有些份量的人物,住宅换成高层洋房,房间里时尚整洁宽敞,桌上摆着高档水果、零食。一次晚饭后视察工作,顺便带上我们去看夜景,随着他拔打手机说声,把全部的灯都打开,刹时光弧流转,霓虹绚烂……可我最喜欢看的还是小舅的日常居家,系上围裙,不停地在厨房忙碌;配菜、拣洗、调制,直至一桌菜摆上来,青的青、红的红,菜分九色,样样不同,连平素嘴吃得最刁的亲戚,都只顾埋头挟菜,顾不上出声……
之前,母亲疼惜小舅,加班加点划篾竹挣钱,到小舅结婚时攒出一些寄去,小舅妈写信给母亲,劝慰母亲不要担忧,说她生活得很幸福!后来,父母带着我见证了这种幸福……忆起曾在那样一个周末,小舅在做饭,我在旁边缠着他,一直一直追问,像之前的任意一次,即便我一连串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小舅喘不过气来,小舅依然耐着性子,依然一一耐心地答复……
前几年,我又一次跑到小舅家。其时,小舅咳得厉害,刚做好香辣酱,又要做一大盆榨菜,我赶忙说你不能动冷水,挽起袖子一遍遍淘洗干净,又跑去买来梨子去皮剜籽,隔水蒸了让小舅吃。再一次用“勤快”、“懂事”、“有眼色”哄小舅高兴。小舅一旦高兴起来,就会给我说许多“实话”,给我讲他的故事,教我如何做人做事……
小舅一旦高兴起来不要紧,甚至在拿竹篾串好大头菜、接下来拣空心菜时,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先来拣好它,不然,怕你小舅妈拣时伤了她的指甲……我一听竟愣怔在那儿,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才回过神来,——小舅平时除了包揽厨房里所有的活计、培育孩子读到到清华、培育孩子的孩子!此刻,说出来的这句话,应该是说给小舅妈最长的情话吧!
小舅曾经说,把所有的灯都打开!那一刹,灯火通明,前路亮彻;那一刹,故乡,成为光的源头——所有的根系都脉络分明、纤毫毕现;那一刹,春风吹过,卸去我所有的茫然无措、恐惧忧伤……
驰车行驶在故乡的街道,街上绿荫匝地、鲜花怒放,每一条路都是新的,街巷中隐藏的细节,都需要一一去找寻,父母不在,小弟弟不在。我走下车,沿着一条街一条街寻去,希望在某个转角的地方,相遇。然后,跑过去相拥;然后,喜极而泣……
——告诉至亲,小舅的幸福,小舅一直很幸福!
——告诉至亲,君自故乡来,亦同样,善良会得到认可:辛勤的劳动会得到尊重!追求美好会得到美好!

作者简介:林薇,祖籍重庆。有散文散见于《岷州文学》《飞天》《阳关》《牡丹》《西部散文选刊》等刊,荣获《岷州文学》创刊十周年新锐奖、“洛阳牡丹杯”全国大赛奖、《西部散文选刊》全国大赛奖、“洄溜古镇杯”全国大赛奖等多种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