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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叶榆
东北的裂叶榆，河北的裂叶榆，山东的裂叶榆，
甚至远东、朝鲜和日本的裂叶榆，都在
玩儿一种活着的平衡术：在圆满和分裂之间
在社会性和个性之间，在磨刀石和刀锋之间
架一条细若游丝的走道:一步走错，粉身碎骨
万丈深渊等着粉碎你，作为榆树的身份。
然而，不作裂变，何以遣有生之涯？
何以在榆科中具有辨识度？何以于榆属中矫矫不群？
何以以榆树的名义拔节向天，过此沐风栉雨的一生？
相同的灰褐色，相同的龙鳞披甲，相同的戟张枝丫，都是
对于阵营的妥协。生命是一场集体搏杀，
不把叶子裂变出尖锐的棱角，何以
于混同的战场上，分辨自我？进而快慰于
生命的独特和对自我满足的一声叹息？
走钢丝的危险，有赖于这样一种平衡术，
生命的壮美和通达明识，也有赖于这样一种平衡术，
我制绳索的树皮的柔韧，我作为木材的紧密，
我的身体里含着的树胶和我消积、杀虫的药性，
皆有赖于这样一种平衡术啊，
我的参天，我的雄伟，我的拓荒千里，我的生存和消亡
要永植于这样一种平衡术，大风吹来，摇摆和稳定共生……
窗帘
——写在中元节
生者和死者，两个世界之间
窗帘以节日之名，年年打开
你和我之间曾经横亘的障碍
远比如今遥远。理解无从谈起
更说不上亲昵。那时候，
我厌恶你悬挂胸前，那两只干瘪的气球
它们在夏季的夜晚随意袒露
我要感谢，丑陋可以心平气和
没有挖深到我的梦里
挖到弗洛伊德探究的那一部分。
我甚至想不起你是怎样爱我
打动人心的细节，没有。
温情脉脉的爱抚与注视，也没有。
在回忆里点起蜡烛，光明和裹脚布
一起将两只菱形土豆块呈现，
我想把它们种进土地，让它们生长
结出旧日子完整的模样，我试图
看清楚那些被忽略的微枝末叶。必须承认
在你死后，爱才逐渐隆起
像是蚊虫叮咬后皮肤上的小包
等我抓挠时，它们早已不知去向
心上的红肿、刺痒，是生者的权利，
对于死者，我知道这毫无意义。
即便今夜你在窗外对我久久注视，
直到露重更深，生者和死者之间
即将拉上那窗帘，让我仍旧羞于
喊你，奶奶。
锅
往灶膛里投入柴火。
我明白其中的分别:
稻草的猛火总让我想起
有过的那些少年的爱情；
木块的火焰则适宜陪伴，
像那时候我所期待的，
温和、持久。正好煮粥。
忙碌间隙，你在我身边坐下
在灶台下和我翻检一些
无关紧要的琐事，这时候，
我投入那些干枯的树枝
它们燃烧着，不紧不慢
和我们的对话，保持相同的节奏。
夕阳越门而入，和火焰
混同颜色。你的脸曾经那么明亮。
很奇怪，那时候从未注意过
那口架在火上的锅。结束
那段婚姻，一年有余了吧？
我才想起，它黝黑的沉默。
如今我已不再操持火焰的秘密。
我注定会忘记，火焰与火焰之间，
微妙的差别。跳动着，难以把握。
看似死去的灰烬常在回忆里，
闪出火星，与那口锅一起
为伙食保持着人间的温度。
唉。晚归的人的面貌模糊了，
我才想起，锅是火焰和日常之间
沟通的唯一途径。曾经，
我自以为琢磨透了升腾；
现在却只有那口锅，在记忆里
墩着，恒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飘飘何所似
爱（你知道它为什么成为开端）；
梦；诗；善良和流动的水；
斑斓的庄子和沉默的蝴蝶；
纯粹的黑夜和跳动着在明灭之间
模棱两可的火焰；
在某个从未到过的街角
一起消失的唯一的背影和青春，
以及送行的目光、不自觉的喃喃低语；
无数个在典籍里的片面的人，
无数个看似孤立，却绵延不绝的故事……
还有许多你来不及清点的事物，
构成了大团大团翻滚的白云。
它们漂浮、聚散，不断飞行
却从不肯将你放下，不肯让你
在尘世里脚踏实地。
唉——天空的澄明似乎触手可及，
你因轻浮而带来的抖动，用什么才能平息？
轻浮啊，轻浮得已找不到恰当的比喻……
第一万零一种
睁开眼。外面有雨声
那并非单一的声音
此刻，有多少种事物被清洗，就有多少种
和雨共同挖掘出的声音
至少有一万种，我想。
但我不愿意
成为第一万零一种。我是独自之物
在这个清晨，无需去配合雨
即可独自发声。
万物都已清晰。空气拖起影子；
时光正变得具体。这一切发生在雨里。我再次合上眼睑
我的睡眠和我一样倔强，它紧闭双唇
忍受着记忆，绝不发声。
指节
清明禁火。围着一只铁桶
把纸钱扔进去焚烧
（院子是高音喇叭的法外之地）
我们要把焚烧后的灰烬
拎至坟头。死去的人
纷纷站立在田野上时
不空着手，回到地下。
我想象那种失望
像饿着肚子，饥饿感
持续一年。如果活人习惯
献上被提倡的鲜花，甚至网上祭奠
死人只好永远饿下去
也许就永远不再回来。因此应该感谢
那一小撮灰烬
沟通着无形和有形
最后把灰烬倒在地上
等它冷却，装入黑色塑料袋中。
用扫帚和铁锹收拢它们的时候
不落下一点点灰
动作尽量轻柔，需要屏息静气
旁边的儿子忽然指出
灰烬中有一节木炭:
搅火的木棒留下燃透的一节。
我回答儿子，祖先们
必能分辨灰烬，哪些是钱
哪些是子孙延伸的指节
中秋辞
这一天，没有事物比月亮
更加无辜。仅仅是因为圆形的
必然的相似性，
一种古中国的馅饼以它命名。
——正如所有比喻都不过是
片面与片面的相遇；
我不敢相信在咀嚼五仁的时候
顺便也咀嚼着那温柔的光华，
并同时获得尘世的圆满。
作为诗人，我不信任一切比喻
并鄙视所有时间的刻度
所带来的象征的意义。
谁在最初说出“月饼”，谁就落入
命运安排下的陷阱。
谁经历过十年的家庭战争，
谁就懂得生活的千疮百孔。
在今夜，我用月亮的另一个比喻
——盘子——易碎的瓷器
托出那脆弱愿望的几块倒影
同时也和盘托出了父亲和母亲的
一纸离婚判决书
留给一个孩子的时间的灰烬
和对月亮在其它夜晚
犹疑着不断盈缩的同情。
我是你无数倒影中的一个
——致周作人
征尘和酒痕，都已交给
冲淡枯涩的文字。此刻，你白长衫的折痕
更加销魂。在老虎桥监狱赴审判的路上，
像是赴宴，而非赴死；
你有哲学的冷静
和一个尘缘未尽的老僧
必不可少的
——“昏”。
短髭须的哥哥，曾是
命运予你的馈赠，
用横眉的玄铁色，他护佑你
也护佑了一种失足的可能；
这使你的抛弃，显得
不那么草率。
“大家都在可怜的人间”，这句话的苦味道
一直含在你的嘴里：
茶是苦的，
雨是苦的，
斋是苦的，
甚至从童年荡过来的
一粒乌篷船
也是苦的，
这多像起初你的理想——
做一味人间世的苦药丸。
对于怯弱者，展露深情
意味着接受伤害。你不得不用
欲言又止和闪烁其词
来塑造一个书中
一出生就老了的形象。
“我是读书人，用不着这样”，
也用不着以理性的柔弱
说服枪口和命运的刚强。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你用一生
同情妇女，同情儿童，
不过是同情作为弱者的自己
在水面的无数个倒影。
而我，也是其中一个，在水底
无助地摇摆着，与你相望。
联系和联想
店门口正在修路，机器轰鸣
小店的生意受到影响
于是我和路和机器和轰鸣
产生了联系——我盼望着
这种联系早日结束
小店的微薄收入，养活着我和儿子
但儿子并未意识到和这些事物
产生过联系
值得一提的是，工地的围栏
紧紧地依靠着两排树
展开。无意识的树之间，本无联系
是围栏，是某种人类的需要
让它们成为“排”——虚无的集体
依靠某种虚无的桥而建立
一定是这样的。在你和我之间
架设着这样一架桥。桥有过无数的名字
如今我都已忘记。我必须忍住
过桥时晕眩所带来的呕吐
以及时时想要投水而死的冲动
冰棱
——致秦风
五月，寒冷坐进铁的核心。就像少年
剥去内心窗户下垂挂的冰棱，收拾起叛逆的光芒
重新坐回教室。春风却怎样也吹不进他的耳朵
——唉！一只小船安稳地死在了水的中央:水在冰里，我在船上。
描述像铁匠的锻打一样无能，轮番落下的锤头不过是砸向更为坚硬的
虚空。我无法和那个因为频繁手淫在面对心仪女孩而心生绝望的少年对话
就像这个春天即便再冷，也无法以冬天的名义为窗户安装光芒的冰棱
唯一的一根握在我手上。而我在船上，船在死中。
我见过巨大的草球在田野上翻滚
起初应当是这样的：一株草死了
被动物漫无目的的蹄爪或某阵风
折断。田野开阔，一具尸体奔跑
起来，浑无遮拦。畅快使它探开
手臂——那生前未曾屈服的钩刺
尽最大的努力，去抓每一具经过
身边的同类的尸体。我无法知道
它究竟有无特殊目的，但我知道
它的同伴们不约而同，都配合着
被抓起。是的，是这样的，先是
一具尸体奔跑，接着另一具加入
然后更多地尸体组成了奔跑团体
最终，一团奔跑的尸体组成圆球
跑入了我的视线，并让我在三十
年后想起。我想起草球翻滚犹如
魔君行世，想起那时候我在风中
瑟瑟发抖，大风在天上呼啸，像
是威吓，又像呼号……三十余年
行于人世，我还是那个在田野上
战战兢兢的少年，唉，不如一具
尸体，不如一团草球翻滚得肆意
缘由
一只鸟飞过天空，嘴里衔着什么
无论是一只虫还是一根柴草
都让我相信，西北方向
是它的家。
早晨，我正驾电动车
驶向东南。我想正是相悖
才造成深刻，让我一整天
都停顿在一个打在天空的逗号。
直到傍晚，一场盛大的火烧云
焚烬了所有的注解，我以为
一个赞美的句号会从
黑暗中掉落。于是
我试图去完成一首诗
一首穿越靛蓝和火红
回家的诗。但飞鸟拒绝
过于纯粹的色彩。而我回到
家中，在深夜
写下两首截然不同的诗。
张随，八零后，晋潞州人。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草堂》、《诗探索》、《山西文学》、《黄河》、《延河》等，入选多种年选，偶有获奖。参加第3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我的哀伤和你一样》（长江文艺出版社）。
《南方诗歌》2023年二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