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推介
香港微型小说的抒情叙事
袁 龙
一、“纸短意长”的观念与抒情叙事
刘以鬯认为:“微型小说是‘微’、‘小’的小说,用短小的篇幅来表达最‘大’的思想内容”、“字数决不能太多”、“超过两千字,就有可能归入短篇小说”、“微型小说必须纸短意长”。“纸短意长”四字被刘以鬯视为微型小说的圭臬。从字面上理解,“纸短”自然是指微型小说篇幅的短小;“意长”则包含微型小说的主题意蕴的深刻性与情感意蕴的丰富性。而情感意蕴则应包括作者内心的情感态度和作者笔下人物的情感冲突。这二者暗含了刘以鬯反复重申的作家应书写“人类内心的冲突问题”。
书写“人类内心的冲突问题”的观念在刘以鬯的创作生涯中是一以贯之的。他早期的创作并非新感觉派的,而只是接近新感觉派,他内心佩服的新文学作家是鲁迅、沈从文、李劼人、端木蕻良、姚雪垠等人。鲁迅、沈从文等的乡土小说里那种体现作者主体情感的叙事节奏和风景描写,让我们能体悟到惆怅、苍凉或感伤的情感意蕴。这便是陈平原所强调的中国晚清乃至“五四”小说将诗骚传统引入小说的抒情效果,即突出情调、意境,强调即兴与抒情,从而突破持续上千年的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传统小说模式的抒情叙事的魅力所在。
引诗骚传统入小说的抒情叙事对刘以鬯的微型小说创作影响至深。《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便是典型代表。小说讲述的是为了逃避孤岛沦陷后敌人抽壮丁,父亲托人买船票要“我”去重庆,母亲为“我”收拾行李送行的故事。小说故事情节很简单,但是作者在叙述时却着力刻画父母和“我”的情感表现。年老多病的父亲久卧在床,哥哥已经离开上海去了重庆,但为了避免身边照顾自己的“我”被抽壮丁,父亲选择让“我”也去重庆。并写了四封信以备“我”在外求助之需。父亲的周详考虑已将父爱表达出来。父亲的选择让母亲“紧皱眉头,默不作声”。但是母亲为了儿子不得不同意父亲的选择,在装行李的时候“内心充满矛盾”:多了怕力气小的我提不动,少了怕需要时没有。辞别时,“父亲表情很严肃,睁大眼睛望着我,沉吟半晌”,这处细节描写将父亲内心的矛盾表现得淋漓尽致:自己久病在床,或许这一别就是永别啊!但临别的嘱咐“今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却又将父亲对儿子的不放心和殷切希望包含。多情自古伤离别,久病的父亲吐出一口浓痰后,用抖巍巍的手一挥,叹息似的说了一句:“走吧。”让人不禁泪流满面。而当“我”说出:“爹,你要保重。”父亲“点点头,用手掌掩盖眼睛。”这一动作细节表现的不仅仅是父亲的不舍和难过,更将父亲为了不让“我”见其流泪而影响出行的细心周到表现出来。小说的这部分让我们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散文笔法的运用,为小说营造出一种离别的悲伤氛围,深情却含而不露。
但这并不是情感表现的高潮。母亲在寒风中将“我”送上黄包车,“先将一卷钞票塞入我的衣袋;然后紧握我的手,跟着黄包车在人行道上奔跑”。这几个动作,将儿行千里母担忧和不舍之情不着一字地表达出来。当车夫加快速度,母亲不得不松手时,“我”回过头去看母亲,她站在人行道上,向“我”挥手。作者在文末反复写道:“车夫继续跑了几十步,我回头观看,母亲依旧站在人行道上,向我挥手。”同一情景的反复渲染,离别的情绪到达顶峰。而母亲伫立街头的那份依依不舍,让我们不禁想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意境。作者文末那句“父母的慈爱像火炉发出的温暖,使我有能力抵御寒冷的侵袭”更是直抒胸臆,小说的主题也得到体现。

二、香港微型小说抒情叙事的方式
香港微型小说抒情叙事深受诗骚传统的影响,大致有以下几种方式:
首先,运用《诗经》中反复、对比等修辞手法突出主题表现情感。《诗经》作为中国抒情叙事传统的源头,反复、对比手法的运用是其突出主题强调情感的重要方式,《邶风·静女》、《郑风·子衿》、《小雅·采薇》、《卫风·氓》等皆是代表。因此反复、对比等修辞手法无疑成为后世文学抒情的重要遗产。鲁迅《秋夜》里的“两株枣树”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绝佳案例。刘以鬯深谙其道,《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中就通过反复描写母亲伫立街头向我挥手的场景,使离别的情绪到达顶峰。而《打错了》更是通过反复叙述相同的场景和情节,而结局却因一个打错了的电话而截然不同,对比突出偶然因素对人的命运的重要性。此外,反复手法在其《争辩》、《追鱼》、《罗培雄与朱莉莉》等作品中都有体现。骆宾路的《人生的故事》、《摔一跤》也都是运用反复、对比的手法来抒发“同事不同结果”感叹的典型。陈赞一的《一生》以看电梯老伯生活和工作中的不断重复,从而揭示出每天每月每年的重复是人生得以继续的前提,人只有死了才不必重复的人生体悟。
其次,借鉴古典诗词中意象、意境艺术效果,渲染烘托情感氛围。我们在细读刘以鬯《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时已指出作者在文末的描写有借鉴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意境的痕迹。妍瑾的《风中的黄衬衫》以风中的黄衬衫为意象,以邓丽君《千言万语》这首哀婉的情歌来渲染快餐店的氛围,牵动柔岚对过往柔情蜜意的回忆,而文末男主人公临别赠诗“问君何事喜相逢,笑指沙场火正红”的豪气,更是加重了柔岚对他的思念。整篇小说通过怀念氛围的营造和歌曲、诗词的点染,抒发了女主人公的无限思念之情。梁科庆的《壁虎》以游墙而上的壁虎为意象,将乡间少年阿虎如壁虎般爬墙逃学、逃避父亲的拳打脚踢、偷盗,最后入狱的人生经历串联起来。揭示了家庭教育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
再次,融合散文(诗)、电影剧本等其他文体跨文体写作,在短小的篇幅内容纳更多情感内容。马俐的《胸围》引用“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以散文诗的形式和语言讲述了乳腺癌患者的生死观。心田的《我一定要输》抛却故事情节,仅以散文笔法描述“我”对女主人公“你”着迷的情感来统摄全文,反映了“我”为追求“你”的内心纠结。赖雪敏的《林记茶室的一天》则采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不同人物的特写剪切至林记茶室之中,而林记茶室隔壁金行被打劫,流弹射进林记茶室的意外让各人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结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寓意便在这种巧妙的形式中得以揭晓。
总而言之,香港微型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是借鉴《诗经》中反复、对比修辞手法和古典诗词意象的选择、意境的营造,借助跨文体写作从形式上改变了单一的写作模式,使内容的表达和情感的抒发有了新的可能,体现了“纸短意长”的审美特征。
(本文源于“绿汀文萃”)

作者简介:袁龙,文学博士,湖南邵阳学院副教授;湖南省邵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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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