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我的唯一
文/娄警予
年轻时,不少人追求过我,有的还一生深爱着我。他们的爱温暖着我,激励了我,我永远感激他们。但我又不得不诚实地说,我的丈夫田野才是我一生真爱的唯一。
1957年,在洮南速成师范学校的教工食堂里,我首遇田野。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我去晚了,食堂空寂无人。正当我坐下要用餐时,蓦然瞥见卖饭窗口有个男青年的背影,身材匀称而健壮,满头的黑色秀发。而当他转身面向我时,我惊呆了。他的五官端正而俊美,两眼放射着不可言状的美丽而奇异的光芒。当时我就想,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美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刚从抗洪工地回校,全校引以为傲的县防汛模范田野。我动心了。田野是东北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生,他门门功课优秀,样样乐器都会。恋爱时,他熟练地用钢琴为我演奏了许多世界名曲,那悠扬的琴声把我带入了无比美妙的世界,令我陶醉。他还擅长跳交际舞,他一身黑色服装,快速而灵动地跳快四步的优美舞姿,至今仍在我脑海中不断闪现。田野带给我的,就是美。


田野美,有艺术修养,但他不是个奶油小生。他性格倔强刚烈,是个铁骨铮铮、敢闯能干的硬汉子。
他告诉我,10岁那年,他的姐姐们要从沈阳到抚顺亲戚家参加婚礼,嫌他小,不肯带他去。他第二天清晨,偷偷骑着自己的小自行车,跋涉70多公里,终于在傍晚赶到了亲戚家,全家人惊的目瞪口呆。
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书时,他是系学生会主席。每周末还要指挥乐队,组织全校师生的舞会。
在洮南速师工作时,他不仅教课做班主任,还兼任校团委副书记和教师团支部书记。洮南的冬天,天寒地冻,有时狂风疾卷,连学校请的烧炉工都点不着炉子。这时,就只有田野才有本事,能在清晨把二十多个教室的炉子点着,给师生送去温暖的火焰。洮南遭遇洪灾时,他带领全校学生奔赴凶险的第一线,井井有条地组织了抗洪的战斗。在修筑防洪堤坝的工地上,学生挑两个土篮,他挑四个。因表现突出,他得到了县防汛模范的光荣称号。
1958年调到长春师范学校后,为了勤工俭学,他白手起家,在短短的一两个月里,就为学校办起了小耐火材料厂。学校升格为师专后,他被任命为函授部主任,又是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跑遍长春地区的五个县,迅速建立起各地的函授网点,为恢复长春市中学教师进修学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田野以办事快而好闻名于长春市教育局。所以1962年他又被派到市耐火材料厂院里,创办37中。那哪是办学的地方啊,工厂声音嘈杂,尘土飞扬,脏乱不堪。但田野硬是一个人赤手空拳,与厂方积极协商,克服重重困难,把学校办得像模像样。为了避免学生因野浴而丧命,田野竟异想天开地要给学生建个游泳池。没有材料怎么办,他就瞒着家人,不顾生命危险,爬上几百米高的废弃烟囱,去亲自敲下一块块砖。这真是只有田野这种执著于事业的硬汉子才能干出的事。
粉碎四人帮后,田野如虎添翼,到达了他事业的巅峰。由于37中地处城边,学生的文化素质难与重点校学生匹敌,田野认为,只有职业教育才能给学生带来更光明的前途。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把37中改办成长春市第一所计算机学校。对他这段工作,我想先用他同事韩秀英对他的回忆来描述:“我曾经与田校长共事了6年,他给我的印象是:眼光敏锐,敢做敢为,无私敬业,重情重义。6年来我亲眼目睹了田校长创办计算机职业学校所做的努力和功绩。80年代初,职业教育没有位置。办计算机专业是很有眼光和前瞻性的。但其相关的生源、办学经费、专业设备、专业教师、专业教材、实习基地、就业等问题的解决举步维艰。田校长在区市省有关部门之间四处游说,为职业教育摇旗呐喊,争取理解和支持。与此同时,带领大家硬是把这一块块骨头啃了下来,硬是把计算机职业技术学校办成了当当响的吉林省职业教育的模板。这其中的努力与坚持,付出与心血,‘计算机人’永远记得。没有田校长,就没有长春计算机职业技术学校;也没有现在的长春职业教育的航母---长春职业技术学院。他不但是长春计算机职业技术学校的创始人,也是长春职业技术院的奠基人。我永远怀念尊敬的田校长”。我要补充的是,田野具有极强的创新能力。他在办职业教育时,能在学习国外先进经验的基础上,大胆摒弃传统教育中的陈规陋习,深入探讨我国职业教育的规侓,创造性地提出举办我国职业教育的一些原则和方法,得到了省教育厅的高度好评。他也因此被推举为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协会的首届理事,并随教育部职业教育考察团赴日本考察。总起来看,田野的工作作风是:敢闯敢干,当机立断,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我总觉得,最适合田野的职业,就是在战场上当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田野性格刚烈强悍,但在家中,他却是个温柔的好丈夫,严格的好父亲。
田野教了一年书后,就一直做行政工作;而我却一直在教书。当老师的必须有‘一桶水’,才能给学生‘一杯水’,而对教学的钻研是永无止境的。为了让我心无旁骛地钻研业务,田野和婆母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揽了过去。婆母去世后,田野更是独力承担家务。记得我们家住在二道河子区乐群街时,田野每天要骑自行车往返几十公里去37中上班。但无论多晚多累,田野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炉子生火,做一家四口当晚和第二天白天的饭菜。清晨起床,又得把炉子弄着,让大家吃上热乎乎的早餐,并把午餐焐在炉子上。现在回想起,我都后悔自己当时对钻研业务那么痴迷,以致让田野受了那么多的苦和累。我后来因业务突出而被评为吉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业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乃至当上长春师范学院的院长,这都要归功于田野和婆母对我的倾力支持。
田野心灵手巧,而且有责任心,有担当,是家里真正的顶粱柱。木匠活、瓦匠活、电气活、修理活、缝纫活,田野没有不会的。下乡当’’五七’’战士前,田野为家里打了精致的木箱以利搬家;下乡后,田野用缝纫机为我和孩子缝制衣服;返城后,田野又领着两个儿子,把所有的节日都变成了劳动节,反复施工,终于把我们家四十来平米的简易平房安排妥帖,以利居住舒适。总之,有了田野,家里有什么难事都不难了。
田野对我温柔体贴,呵护备至。记得1959年冬,我要利用寒假回上海探望从小最疼爱我的外婆,可是因为依恋田野,舍不得离开他,我竟哭了。要知道,预计离开的日子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月,但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月,我也舍不得离开他。对孩子们来说,田野是个严格的父亲。孩子若在外打架,无论对错,回家都要受到惩罚,所以我的儿子从不在外惹事。田野责打孩子的次数极少,但那盛怒威严的气势会让孩子终身不忘,因而永不再犯错误。我想田野的严格管教和他的阳刚之气,对两个儿子的健康成长大有裨益。
终于,我的健壮的田野逐渐多病而衰老了。
2008年,他因胆管里有两块大的结石而不得不做大手术。可能是麻药打多了点,术后他产生了幻觉,说周围的人都要殺他,除了我以外,他谁都不肯见。于是,我只好以73岁的古稀之年,在单人间病房里,日夜陪护他48天,其间经历了他各个器管衰竭的凶险。出院时,我都疲惫得几乎不会走路了。但我不后悔,因为我抢救出了一个身心健康的田野。出院后,田野很坚强,他尽量生活自理,不给我添麻烦,而我则把全部家务活揽了下来。我想田野照顾了我一辈子,现在该是我去照顾他的晚年了。我通过上网学习,从只会炒鸡蛋到能做出一桌招待客人的菜肴。我特别关注田野的健康,除了尽量增加他的营养外,我时刻注意他的病情。田野因为术后有幻觉,曾在重症监护室奋力地拔掉插在身上的所有管子,以至挣破了最里面一层皮的缝针。出院后不久,田野的肚子就不时地会鼓起大包。再开刀缝针,已不是田野身体所能承受。唯一的方法是用手把鼓出的肠子揉回去,可是这有极大的风险,万一揉破了肠子,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哪个医院都不肯做。这时就只有我的好朋友长春中日联谊医院原外科主任宋大夫,用她那精湛的技术,柔和的双手,一次次挽救了田野的生命。所以田野常对我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没有宋大夫,我活不到今天”。从2008年到2018年,我俩相濡以沐,依然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并且相约携手到百岁。
但是,天不遂人意。从2017年开始,田野的小脑加速萎缩,记忆力急剧下降,思维紊乱而怪异。可他依然坚强,每天坐地铁到省图书馆去阅读报刊杂志,以求恢复脑力。2018年秋的某日,天气预报有雨,我不让他去,他却执意地走了,而且不带伞。回家时,因脚底湿滑,在我家楼下门厅里摔了一跤。虽然没有骨折,行动能力却大打折扣,只能推着购物小车在屋里慢慢行走。可这哪是田野性格所能容忍的?倔强而又思维紊乱的他,执拗地认为只要拼命鍛练,他还能恢复原状。于是只要我看不见,他就下楼超负荷地活动,他把自己的能量都消耗尽了。

终于,2019年6月3日,田野因感呼吸不畅而被宋大夫和正回国探亲的大儿媳姚晔送到医院。原以为当天检查完就可回家,却被留下住院了。次日上午不到9点,姚晔就打电话说,医院已下病危通知书,让家属立即准备后事。这犹如晴天霹雳,我当即在空屋里号啕大哭几个小时,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疼爱我的田野要走了。
从6月4日接到病危通知,到8月25日田野仙逝,有近3个月的时间。其间,我们让他住单人病房;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全程请24小时护工;孝顺的两个儿子儿媳和大孙子轮班从国外赶回来,和我一起,白天陪护田野;田野自己也以顽强的生命力与病魔抗争;这才延长了近3个月的生命。在这3个月里,田野偶而清醒,多数时侯神志模糊,说不清话。我见他浑身插满管子的痛苦模样,心就撕心裂肺地痛,似乎比田野自己还要痛,我实在受不了我爱的人受这样的痛苦。于是,每每跑到病房外痛哭一场。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当他的面哭了。似乎是心有灵犀,他猛然从昏睡中清醒,惊愕地问我:“你眼睛怎么红了?’’,我慌忙谎称是沙子迷了眼,他立刻对护工说:“快去给她买眼药水’’。田野在生命垂危之际,依然惦念着我,而他却连我是为他而哭都已不再懂得。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悲剧,我为此哭干了眼泪。在疾病初期,偶而的一次清醒中,田野凝视着我,那目光虽然不再是那美丽而奇异的光芒,但却是凝聚了一生的热烈而深沉的爱意。我完全懂得,并将永远珍藏。在他仙逝的前一天,我在厨房做饭,他突然轻声呼喊:“老娄,老娄,你来”。我去后,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肯放,长达几个小时。他是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离开这美好的人生啊!我终于躲不过厄运,经历了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次生离死别。
中国人大多是,结婚不久就觉得是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情啊爱啊的,很快就把爱情全部转换成了亲情。我也不例外,结婚后,我很快就把精力集中在钻研业务、养育孩子、生活琐事上,而对田野和爱情,几乎就没再真正地关注过。直到田野仙逝后,我才痛彻心肺地顿悟到,那个可爱又可敬,深爱我又被我深爱的人,真的是永远地走了。
我开始深深地后悔。我后悔自己没有用更多的时间去真正地读懂田野,以給他更多的帮助;我后悔我们没能在生前敞开心扉,向对方袒露内心的所有秘密,这样我们会更加亲密恩爱;我后悔长期以来我淡忘了田野对我的爱情,我没有能充分享受他給我的温柔和体贴;我后悔我一生,甚至直到他临终前,我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声:“我爱你”。
悔恨和不断的反思使我终于认识到:爱情是人世间一种纯洁而美好的感情,每个人都应该找到并充分享受幸福的爱情,否则就枉来人世一遭;爱情需要两个人都用时间和精力去经营,就象栽培一盆美丽的花朵;为了经营成功,就需要花时间去读懂对方,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要读懂它并不容易。
此生我已痛失精心营造和充分享受最完美爱情的机会,但所幸的是,我的爱情打个七八分还不成问题,只是我很久以来把它淡忘了。是田野的病和走激起了我内心的波涛,使我知道我竟是如此热烈而深沉地爱着田野。我要把我淡忘了的爱情重新找回来。所以,现在我每天都在下午,用一两个小时,一边听着恋爱时田野为我弹奏的音乐,一边在脑海里和田野见面,重温我们的爱情。我们徜徉在热烈的初恋中,我们漫歩在相濡以沫的一生中,每件小事的回忆,都是那么地甜密和温馨。我的堪称美满的爱情回来了,我感到无比的幸福;田野的在天之灵,知道他走后还有一个人在天天想着他,深深地爱着他,他一定也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过去看《人鬼情未了》的电影时,觉得太夸张了,人死怎么能复生呢?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因为田野天天来和我见面,他俊朗,完美,温柔,阳刚。
娄警予
写于田野九十岁诞辰
2021年1月18日

作者简介
娄警予,出生于1935年1月17日,中共党员,教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6年至1992年间任长春师范学院院长。后任吉林省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吉林省政协常委。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是吉林省第二批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业技术人才,曾获吉林省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