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舅不行啦……”刚进门,就听妹妹这样说。
“什么病?就没听说嘛,前一阵不是还好好的吗?”“是食道癌,听说今夏收麦时就吃不下饭。当时忙着跟老天爷抢粮食,等七月十五前后检查,说已经到了晚期,只能喝进去一些米面汤。”
“刚刚回来了没有?”我问,刚刚是我虎娃舅45岁那年,盼星星盼月亮生下来的顶门杠。“回来看了一下,陪着转了几个医院,就四五天吧,又走了。”“人都不行了,还挣什么钱?”“唉——他这回哪里是去挣钱?他是想把他那个狼不吃的媳妇引回来,好让虎娃舅死得安心些。”
说这话时,我记得可清楚,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那晚的月亮特别圆。
对虎娃舅,我应该说比较了解。他母亲生下他时,觉得方头方脸,很有生气,就给起了个虎娃子的名字。“娃子”是我们当地对男孩的昵称,“虎娃子”就是像老虎一样可爱的男孩子。
当然,我呱呱坠地时,二十八九的虎娃子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因为他与我母亲同辈,我就叫他虎娃舅。
我的妗子(舅母),也就是虎娃舅的妻子名叫云芳(很抱歉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姓啥),她一生共生过五女二男七个孩子。大女儿叫芝草,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名字。二女儿叫麦铃,据说就生在小麦拔节时候的麦地里,麦铃花开得正艳。三女儿叫拧哥,这名字在我们家乡不少见,意思是希望下一个生男孩儿,下一个的下一个孩子给他叫哥。谁知来春生下来依然是个女孩,不得不起名叫槐香,那是槐花正香的时候,虎儿舅舅家却没有一丝欢乐。
四女儿叫转哥,寄寓着下一个一心想是个男孩儿,继承本家香火的意思。老五是个千呼万唤始终于生出来的男孩,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建社,和我们一同玩到八九岁,得了脑膜炎,没了。尸体就用破席子卷着,扔在小山村后面的山沟里的金针花丛里,吓得小伙伴们至今不敢一个人到那里去。
懵懂的我就常常纳闷:好好的一个人,昨天还活蹦乱跳跟我们一起摘着吃半绿不红的野樱桃的他,怎么硬生生一夜间就没了呢?年幼的我不懂事,曾经偷偷跑到那里去看,就见云芳妗子趴在儿子身上痛哭,一会儿惊天动地,一会儿鸦雀无声,几次昏死在包儿子的破席上……
好多个夜晚,我被那情景吓醒了,再也睡不着觉。

命运偏偏跟人作对,老六又是个女儿,她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被山沟的一群狼叼走了。听到哭喊的乡亲们扛着镢头锄头赶去时,只捡到了一只血迹斑斑的破布鞋。
这排行老七的宝贝儿子,是在我虎娃舅45岁那年才来到人世间的。记得当时老两口借钱办了我记忆中最丰盛的酒席,那甜丝丝的丸子直到现在还似乎残留在我的舌根呢。
老年得子的喜悦让他们俩焕发了青春,也让这个迟到的刚刚受尽了恩宠。小时候,捧在手里怕捏死了,含在嘴里怕热化了。鸡毛蒜皮咱就不说,自打九岁上了一年级,刚刚夏天嫌热,冬天嫌冷,秋天风大,春天雨多,很少坚持正常去学校。应该说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直到最后所谓的初中毕业,都是虎娃舅提着烟拿着酒,求人伤脸一级一级往上掀。
一直到初中毕业就呆在家里没事可做,后来去渭南学了些厨艺,辗转广州、西安、上海、甘肃等地浪荡了好几年。后来在北京的一家餐馆落了脚,而且还神差鬼使和老板的妹妹谈起了恋爱——听说比他大五六岁呢。
我当时想,这个十五六岁还需要妈妈陪着睡觉的刚刚是不是有点痴心妄想,压根就没想到是骗局。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谈恋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穿了就是想赖你工钱……”这些冷嘲热讽的人到底还是没有完全说对,那个北京姑娘三年前还确实以刚刚对象的身份驾临了这个小山村,跑遍了全部的亲朋好友家,挣了不少的钱,临了留下一句话:“地方儿倒没啥,对亲戚朋友也没意见,要是能修一座新房子,我们俩的事情就定了。”
于是,年近70的虎娃舅开始运石筛沙拉土打砖和灰放树请人借钱修房子,整整三年时间,用血汗钱堆成了一座四间两层空心砖楼房。老两口卖粮卖菜节衣缩食,豁出命修成这座人人眼馋的房子,就请北京的姑娘回来定亲。先是七八成十次叫不回来,后来终于回来了,却匆匆撂下一句话,“这房子太老土了。”
当然,这次没有去所有亲戚朋友家挣钱,至于定亲的事情是绝口不提。
说实话,老两口一看人家躲躲躲闪闪的目光,啥都明白了。眼瞅着婚事是没指望了,就叫儿子把这成十年干活的钱要回来。谁知刚张口,反倒被那老板也就是那姑娘的哥哥指使人狠狠的蹂躏了一顿。“要工钱?做梦!你和我妹妹谈了这么长时间恋爱,把一个黄花闺女都睡了,我看你应该再出个十万二十万的青春损失费给我们才对……”
自然,这不是刚刚能应对了的,刚刚当时就吓的跑到广东去了。是一个同行的娃带回了这样的消息。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虎娃舅就病倒了。记得有一次在路上见到过他,他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身躯,整个一根生 霉发黑没长成的黄豆芽。
“知道不?虎娃舅还真不想死。”妹妹又接着说:“几个女婿来凑钱买棺材砌墓的时候,虎娃舅还口齿不清地说,你们有钱咋不给我看病呢?我还不想死,我还想看着刚刚娶……娶……娶媳妇呢。你说他那么苦那么累地活着,怎么还不想死呢?”
我说不上来,但有一种主观的判断,没看见儿子娶媳妇,没亲手抱一抱孙子,恐怕是他不想死的主要原因吧。可是,病魔不饶人,也就只有成月时间了,我的虎娃舅终于撒手而去了。
听说临终前,他是用颤颤巍巍的手把几个婿招呼到自己的炕前,用衰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刚刚……刚刚……刚刚就交给你们了”,然后才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虎娃舅的事情还过得挺好的呢。”前天回家,妈妈告诉我,“人家几个女婿出钱,雇乐队说说唱唱,还有三个花圈呢。”
还没等我回答,心直口快的妹妹妹便插上了话:“妈,你别再羡慕了,等你老了,我们给你叫乐队,买纸扎,再摆上金童玉女,小车、手机、洗衣机、电冰箱、大电视……咱的亲戚朋友会送你好多好多花圈的。”
我听着她们俩的对话,大脑却转不过来,只是在脑海中机械地浮现着虎娃舅饱经风霜的脸,甚至还不切实际的寻思着,要是刚刚真能带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我虎娃舅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病了,也不会这么快就老(死)了呢?
(2007年10月1日初稿)

作者简介:萧军,祖居商洛洛南,自称云蒙山人;爱好文艺,有作品刊发于纸媒和网刊,愿结识更多文朋诗友。
发稿编辑:张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