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刻 石 铭 心
一一乐邨印坊小记
文/刘天眷/甘肃

甘肃 西峰古镇,享百年盛名 ,风云际会,几经蝶变,成为庆阳市首善之区。圣鼎国际步行街,据西峰城区中心, 属一城之文化地标 。客行庆阳一中之北 ,团结小学之西,拾阶而上,有三条通道可入圣鼎,再上一级即至三层 ,中有一圆岛形建筑挡住视线 ,而不知北门所去。绕 拱顶圆厅环视,高楼間铺面叠起,梯旋路转,牌匾琳瑯,广告夺目 。沿三楼东行 ,可见一爿铺面,篆书题匾,曰"乐邨印坊″,能识者亦知为王友谊先生遗墨。

坊主叫谢国强,环县人士,曾供职于市农牧系统。退休后开乐邨印坊,自为坊主。印坊是制印之所,何谓乐邨,却让过往者逸思多多。走进坊间,临门一方工作台,两面墙上挂满书法篆刻作品,左侧两个陈列柜架,满置刻成的印章,石材色泽不一,形制各异,印面有钤过的,也有原色的,差不多每方印都有款识,长短随印,有些经主人填了色,看上去很别致。
我入圣鼎晚,未经历往日的繁华。三年疫情,这里已十分萧条。那些曾经号称清华、北大、哈佛、牛津等培训机构,皇家、豪门等娱乐场所,早已关门大吉。连墙砖也一片片掉落,生机凄然,遑论人气之类。
然而,我每一次走进圣鼎,都能看见乐邨印坊里谢先生伏案工作,不是研磨石头就是持刀刻字,要么就是拓制边款。许多人不知道,那黑白两色的款文,要拓出来十分麻烦,要有很高的技巧。


人称教书为舌耕,写作为笔耕,那么篆刻家的创作就称得上是刀耕了。谢国强先生习字、刻石,染翰书丹,挥毫弄刀,少说也有五十年了。幼年受谢占儒老先生影响,痴迷于写字刻章,青年时工作之余常与陇上篆刻名家许志钦先生往来,耳濡目染,起点不俗。后来求学于陝西书学院,师承于著名金石大家刘自椟、付嘉仪、钟明善门下刻苦学艺,得到大师亲授和真传。谢国强先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获中书协会员资格。在全国书法篆刻大赛中获奖无数,他连续入选西泠印社首届国际书法篆刻展、西泠印社第三、四、五、六、七届篆刻展评。宋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说,"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西泠,中国印学当之无愧的最高学术殿堂,能忝列其中展示作品,一窥堂奥,实属不易,有此经历者在甘肃也属凤毛麟角!

说实在的,以前曾经见过谢先生作品,但认知有障碍,往往一望而过,不知所云。在生活的世界里象我这样的“篆盲″、“印盲″遍地都是。也见过特长篆书的书法家,总感觉书写之意不足,好象这篆是画出来的。现在看来,篆书篆刻毕竟还是很小众的一门艺术,门坎高、源头远,许多人望而却步,像谢先生这样探赜索隐,兀兀穷年,津津有味,造诣很深者实在太少。
艺海维艰,但从艺者也自有不为他人所道者。一次去谢先生处闲坐,细看他一枚枚大小不同、文字不同、风格不同的印章,听他聊创作的事,才知道,他有一方印“魅力庆阳″被庆阳电视台作为台标用,得到行内外人士的广泛认同。由此,他正在考虑如何再把好的印制成印屏,让更多的人通过学习、欣赏,产生热爱,进而让篆刻作品进入收藏家的视野。因为篆刻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之一,又因为一方印的创作,成为精品,有时还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得意之作,更不应该养在深闺。一方好印的成功,取决于许多因素,从石料选择,到文字的构成;从运刀奏效,到边款设计,能浑然一体,妙趣横生,出现神来之笔不易。而刻了磨,磨了刻,也是常有之事。


有一次,我们说话间,谢先生拿了石料,只去印坊一会,就返回来,说,“成了″。原来一枚闲章赫然间破石而成。他指着印蜕,为大家作解,刀石余音,意犹未尽。这种出神入化的功夫,不知情者往往误读很深。怪不得,社会上常有人会无偿指要书画家、篆刻家的作品,因为在他看来,书法篆刻是"举手之劳″。当然也有一些书家在作品落款处习惯写上某某一挥,意在自炫个人的潇洒。岂不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而这“一挥″,却引导许多人误入歧途。
谢先生自署“刀客",想来就有一身侠胆和豪气。看谢先生刻印,刀刃入石,剨然有声。一刀向前,石面腾烟,碎屑翻浪,又一刀划痕飞白,戛然而至。有些笔划,一刀成形,有些需要回一刀,或者顿挫几次。至于呈汉印风格的白文印及精细如发的铁线篆,需刀刀屏息凝神,力度掌握不好,可能一刀下去,前功尽弃。同样是线,反复削刻,印上形线准确,待钤拓出来,线条质量却大打折扣。谢先生的线总是刚劲有力,弹性十足,斑驳有致,内蕴沧桑,给人无穷的想象。行家说,这就是涵养,是真功夫。


看谢先生刻边款,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款文无论长短,皆要一气呵成。刻边款更见篆刻者的功底,以刀为笔,刀落字成,不做修饰。刀在石上走,腾挪挫折;字在刀下生,点划森然。款文凸出者,大都呈魏碑气象,古拙朴茂,更具凿锲之味。回过头来看谢先生的大篆书法,始知书写的功夫不到家,断不能刻出有意味的边款文字。学篆书要进得去,舞得开,能走出来,自成面貌,非有几十年的功夫,如何见得游刃有余,炉火纯青?
我问谢先生篆刻最难者是什么?他说,入门易,精致可达,最难者是构图,也就是章法。方寸之间,要有万千气象,实在不容易。古人所谓平整规矩,错杂放纵,朱白对比,疏密有致,调子统一,韵律呼应,残破增损,移位组合,粗细和谐,回文镶嵌,边栏修饰等等,在创作实践中需要融会贯通,再三推敲。有时候绞尽脑汁,总是不得要领;有时候灵光一现,柳暗花明,意在笔先,刀如神助,可得称意之作。

印章一道,始于殷商,兴于秦汉,盛于明清。宋元以前以时代论风格,明清之后以流派论成就,注重个人风格。迄今为至,追求个人风格,依然是篆刻美学的主流。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全国印社如雨后春笋,竞相成立。西峰印社在西北地区独树一帜,当年参加印社的外地青年,如刘洪洋等,几十年后成为全国有名的大家。本地初创者中杨永成英年早逝,李锐、黄风贤成绩斐然,声名鹊起,到现在风头正健,宝刀不老。在他们的带领下,庆阳几代人,不甘落后,不少人在全国性展赛中频频露面,抱回大奖。谢先生心慕前贤,奖掖后学,他曾一再向有关部门建议,设专项资金由文博单位挖掘收藏老一辈如许志钦等人的作品,以供后人观摩学习。他还呼吁由书协牵头举办青年篆刻爱好者培训班,学习交流,培养后备人才。经过多方借鉴,不断努力,最近,他首创完成了藏印票的创制,在篆刻作品装帧制式化,标准化,艺术化,商品化方面做了大胆的探索,使篆刻的创作、传播、展示、收藏能和国际标准接轨,也为篆刻作为高雅艺术走入寻常人家打开了通道。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艺海无涯,人生苦短。谢先生好酒,却不愿参与官场市面上的应酬。创作之余,喜欢与书朋刀友一起小酌,高谈阔论,兴致盎然。在他看来,篆刻虽脱离实用成为纯粹的艺术品类,但它承载的中华民族诚信重诺的精神品格永远不会变。在某种意义上,它更能体现中国文化的意象性和中国人朴素的哲学思想。篆刻点石成诗,丰富了中国书法的表达和媒介。诗书画印的完美结合,是中国文人、中国书画家综合素养的体现和审美追求。许多年轻的书画家不会落款,不懂用印,成为作品档次不高的软肋。个别学刻印的年轻人,古文字功课不到家,基本功欠缺。有的想走捷径,盲目模伤,作品多为无本之木。加之近年来报刊杂志不常发表篆刻作品,名家只能孤芳自赏,初学者囿于环境,难得门津。他说,所幸,经过近三十年的沉寂,在黄风贤、李锐等的亲自推动及西峰区文联、文化馆和有关领导的大力支持下,西峰印社于2022年恢复了社刊,庆阳广大印人和爱好者又重新拥有了一片交流学习的园地。

功成唯勤,艺无止境。一方印章的创制,既能让人寝食不安,又可使人欣喜若狂。在一个相对浮躁的社会里,唯有艺术能让人纯粹,唯有寂寞才是艺术创新的常态。心有所寄,万化归一。那石、那刀、那窄逼的小屋,谢先生的坚守让我看见了金石恒久不变的品格和印人锲而不舍的精神,领略到篆刻艺术庄严狞厉、浑厚凝重之美,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及伟大复兴的律动和灿烂前景!
让我们以汉字学习者、传承者的名义向大师们致敬!



刘天眷,甘肃省庆阳市人,文化部门干部,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