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晓】
理发小记
(下)
(原创 《家在山河间》
2023-02-11发表于山西)
小时候父亲教给我一个谜语:人人顶着个葫芦,葫芦七个窟窿。有方有圆有扁,窟窿个个管用。有的月月长草,有的寸草不生。相信聪明的你应该猜出来了,那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头,也叫项上脑袋。小时候不知道人为什么把头发叫长草。更不知道的是,这颗头颅里因为有个大脑能思考,人生活在这个世间就有七情六欲,这便是人生。话题扯远了,还是先说理发这件事吧。
说起这“狗啃似的”剃头记忆,一下将我拉回到了童年时光。小学同学小锁每次理发,不,那时叫剃头,简直就是一场活灵活现的“杀猪版”上演。每次剃头,当他妈用做饭灶里的余火温热半锅水,他爸在磨刀石上悠悠磨那把剃头刀的时候,小锁那几乎成了丐帮帮主的小脑袋灵光一闪,煞那间做出反应——跑。有时就逃跑成功,有时就失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往往失算的多。被他妈揪住按倒,他爸帮着将头按到热水盆里。他嚎叫着,挣扎着,将水甩的到处都是,免不了他老爸在屁股上揍几下。有了皮肉之苦,自然就安分了许多。他爸不失时机,将他摁在膝盖上,他妈从后头压着他乱踢腾的双腿,将他制服的难以动弹。我在一边忙对他喊:“别乱动,小心割破头皮流血!”我这一喊还真管用,小锁暂时安静了下来。他爸一只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剃头刀片,小指头挑起剃刀又细又短的刀把,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头,先从后脑勺开刀,一刀刮下去,发出噌噌噌的声响,一道白茬犁出,如三月河里翻出的白白浪花,随即,一撮又一撮黑发落在小锁的身上,又从身上掉到地下。他爸一刀一刀剃着,小锁埋着头“咦咦哇哇”哭着,圆脑瓜一圈被刮的一道白,一道黑,加上他哭喊不住,他爸也许有些着急,他妈说,叫你乱哭乱叫,这头剃得跟“狗啃似的”。他爸瞪了他妈一眼,气得收了剃刀。小锁爬起来,顶着这“狗啃”的帽盖头,脸上还满是委屈的泪水呢。

小时候父亲也曾为我剃头,情景不至于像小锁那么惨。那时我也就八九岁,是在父亲喂牛的牛房。父亲对我说,剃头并不疼,只要用热水把头发泡软了,再怎么剃都不疼。父亲便在饮牛烧热水泡麻糁的大锅里添水,热气腾腾的水舀在一个黑黑的铁马勺里,一连为我洗了三遍头,洗得我浑身想出汗,头上直冒热气。冬天的暖阳照在北房檐下,无风又无尘,父亲放一把小板凳,让我端端正正坐上,围了一件他的宽大粗布小衫,晒一小会人便懒懒的想打瞌睡。只见他把那把磨得闪闪发光的剃刀,在一条油腻乌黑,挂在门环上的长条布上来回批了又批。走过来轻轻按住我的头,剃刀一下一下刮着我的头皮,短短的头发从我披着的小衫上滚落到地上,还真的没感觉到疼,更不会有小锁那杀猪般的嚎叫。

父亲剃完了一遍,再用热毛巾在我头上捂了捂,又细细剃第二遍,那认真仔细的样子,让对面马房喂马的老振方直喊叫:“天下老指望小,十分尽心还嫌少。小的长大了,一分难对当年老。指望指望,一场空忙。”听他那阴阳怪气的声调,还有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全都是养儿指靠不上的感叹和对父亲的打趣嘲讽。其实,我们成年之后,父辈仍坚持认为他们还是当年的自己,还在尽最大努力为我们分担许多本不该他们承担的事情。我清楚的记得,我为父亲理发,是他已经卧病在床了。只是不再用剃头刀,用的是电动推子,刮胡子用的电动刮胡刀。每一次为他理发,他都很木然,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许多年以前为我剃头的情形。尽管如此,我总会在回忆中心潮起伏,几乎要流出眼泪。如今,93岁的母亲仍要我为她理发。每当为她剪头发,她便会重复念叨那些老话题:我的头发少,都是干公家事给熬煎的。先前还用基因呀遗传呀这些解释,她最后的结论就一个,干公家事熬煎的。我也最终接受了她的这个结论,因为你根本就说服不了她。
“想啥哩,理完了。”正在浮想联翩的我,被女儿打断了回忆。他很快就为我理好了头,又叫妻过来看。妻显得很郑重其事的样子,这边瞧瞧,那边瞅瞅,端详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说:“挺好的。”
我呢,洗完头,摸了摸这七个窟窿的脑袋,顿觉一下轻松了许多。也不用去照镜子,心里那个美,是真的美。
人生真的很美好。
2023年1月12日于古虞听雨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