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香一瓣寄扶桑
——怀念著名汉学家萩野修二先生
李城外
2022年11月18日,得知尊敬的萩野修二先生在京都逝世,我不禁悲从中来,写了一首七律,以表缅怀之情:“谁信先生今驾鹤,心香一瓣寄扶桑。钩沉文革寻干校,朝拜名流访向阳。重庆又逢商合作,电邮频见慰衷肠。每思拙著劳神译,中日情缘醉梦乡。”次日,我又以湖北省向阳湖文化研究会和中国五七干校研究中心名义,向先生的公子明之发了唁电:“惊悉令尊大人于日前不幸病逝,深表哀悼。萩野先生系我会和研究中心顾问,生前为向阳湖文化和中国五七干校研究献计献策,不仅来咸宁实地考察,还身体力行,出版了《谢冰心研究》等相关作品,翻译了《话说向阳湖——京城文化名人访谈录》及《罗山条约》《翠山》等干校文学作品,不愧为海外研究五七干校第一人。他对中日文化交流的特殊贡献,我们永远铭记在心。望您和家人节哀!萩野先生安息吧!”
我为何称萩野先生是“海外研究五七干校第一人”?且抄录《城外的向阳湖》中2008年9月3日的日记,可见一斑——
前几日福建冰心文学馆林幼润小姐打来电话,称日本学者萩野修二先生要来向阳湖考察,他们馆长王炳根陪同;昨日武大於可训教授也来电话,托我热情接待,并强调秋野此行目的之一是与我见面。今日上午贵宾如期而至,我邀了副会长罗勇、理事胡卫平陪同至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参观。
萩野修二先生出生于1941年,现为关西大学文学部中国语中国文学专修教授,是日本第一位研究中国“五七”干校史的学者,著有《中国文学的改革开放》等。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我介绍向阳湖文化展板时,方知他对向阳湖的历史已了如指掌。如问“‘452’高地在哪?斧头湖是什么方位”等,并写下“斧头湖光荣,李先生有意”和“向阳湖光荣”两幅字。王炳根又是冰心研究会的会长,他在参观时见展板上罗列了众多文化名人名单,感慨道:“了不得,上面每一位名人都是一面文化旗帜!”我以为此话经典,连声道,有的地方出一个名人都大造声势,向阳湖在全国独领风骚,有多少面旗帜啊!王馆长兴致勃勃,也写下“向阳湖炼狱”的留言。\走出展馆,萩秋野先生送给我一包日版图书,说:“这本《致家里人》是我翻译的冰心在干校期间的通信集;另一本《过去的残影——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里面的资料、注释大都取自你编著的向阳湖文化书系,是你的书使我认识了向阳湖,了解到中国作家在‘文革’中的命运,非常感谢你。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和你见面,今天终于如愿。”接着,我又陪同客人寻访了红旗桥,萩野先生实地感受了文化人当年劳动场景。返温泉途中,客人顺道来市新闻出版局小坐,我送了萩野先生一套向阳湖图书。中午,客人下榻千桥大酒店。\下午萩野先生和王炳根兄应邀前来我的向阳轩参观。王先生送了我不少冰心资料,弥足珍贵。如《繁星闪烁(冰心文学馆建馆10周年、冰心研究会成立15周年纪念册)》,《冰心文选》(1-6,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12月版),尤其是“文选‘佚文卷’”收有冰心先生1973年在日本的演讲《我在“五七”干校的生活与感想》,补进《向阳湖文化研究》“史料篇”还来得及,真可谓适逢其时。我请客人观看了《向阳湖的守望者》《向阳湖名人专访——冰心》《寻找父辈的足迹》等专题片。萩野先生拿出笔记本,边看边记,还饶有兴趣地翻阅了我积累的向阳湖资料。我又送了他有关纪念封。临走时,他在笔记本留言:“李向阳,一尾鱼,向未来,向世界,踊跃游去。”王兄写的是:“李城外先生,向阳湖文化的趟路人。”他重点解释了“趟”字,说我俩做的都是开创性的工作。\机会难得,我建议咸宁电视台《今日话题》栏目下午为萩野先生和王馆长做一期专题。两位欣然前往,谈了一个小时,十分成功。萩野先生称,10年前他便开始关注向阳湖,托人买到“向阳湖文化书系”上册,从此迷上中国“五七”干校历史。他强调历史需要事实,需要收集当年实物,需要多和当地老百姓联系,要重细节,但他翻译冰心的信,认为那里面也有违心的话,不全是事实。事实是什么?他写书的资料依靠的就是我编写的书。素材还不够,又在网上查找了不少,因此一直下决心要亲自来咸宁看看……令我始料不及和感动的是,萩野先生忽然拿出我的《向阳湖文化人采风》(上),翻到“后记”,说自己中午没有休息,读到这里非常感动。他当着记者,在摄像机前念了一段:“我自然还想起了我的父亲李南山——一位忠厚善良的离休干部。因为忙于采访、写作的缘故,我很少回老家陪母亲照看长期患病的他。去年元月,老人家临终前却郑重对我叮咛:‘抓紧时间把向阳湖的书写好,千万不要牵挂我的病而影响工作!’可以说,父亲的嘱咐,是我写好《向阳湖文化人采风》的力量源泉之一。”萩野先生还补充道,他非常佩服,希望我坚持做下去,将来会更有价值和意义。\王馆长十分健谈,一路上便建议我要利用现在的方便,争取向阳湖文化研究得到市里长久的支持,如拨经费,成立专班,甚至成为类似冰心文学馆的实体。我介绍说,市委、市政府对这项工作一直很关心,市委常委马世永、陈树林先后担任向阳湖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新任市委书记黄楚平在今年全市宣传工作会上强调,要重视对向阳湖文化人的宣传,市长任振鹤也将“向阳湖文化”视作咸宁的资源优势之一。今年是“五七”干校创办40周年,市里还计划在秋季组织好有关纪念活动。王馆长到了电视台摄像机前,照样侃侃而谈:“这次专程陪萩野先生到向阳湖,这是冰心先生下放的地方,可以说她当年的苦与乐都在这里,你们保护现场太重要了,这是文化建设的首要任务。50年后、100年后再来保存就难了。6000余人下放,约300多位精英,写文化史绕不开这些人,他们在思想文化史上的意义十分重要。否则难道要我们的子孙100年后再来考古?我们这一代就要把历史留下来,李城外先生做了大量案头工作,令人钦佩。我还非常感动的是,市党代会报告强调挖掘向阳湖文化,这就超越了政治,有长远的目光。虽然现在并不起眼,若干年后非常重要,影响太大,我们长乐就是在冰心从未到过的家乡建了一个馆,经常性的拨款,22个编制,使这项工作不断有人做。你们一个人做向阳湖研究是可以,但光一个人做又是远远不够的。这项工作应由地方政府出面来做,在某种意义上应是由国家来做的。湖北省政府将向阳湖列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非常了不起,还要争取做成国保单位,全国独一无二。而我的家乡江西进贤是中办‘五七’干校旧址,却没有做。现在中央一个处长去进贤,县官们都会在高速公路口迎接,想当年‘朝廷’下放一大批高官去那里,却无人理睬……”\采访结束后,我特地请电视台的记者们陪同客人晚餐。晚上又请《南鄂晚报》来记者对秋野先生进行了采访,还约了金戈前来看望秋野先生和王馆长。”其时我担任咸宁市新闻出版局局长,这是第一次接待外宾。次日,我的日记又记载:“萩野先生一行今天去岳阳、赤壁参观。王馆长请我代为联系沙洋,以便择日前去有人导游。我和沙洋县志办陈国强打通电话,方知中央民族大学的干校旧址不在沙洋,而在现在的潜江(江汉油田旁)。于是建议他们直奔潜江,去那里还可以看看曹禺纪念馆。\晚上11点半,罗勇打来电话,称我布置的任务他刚刚完成,写了一篇《日本学者眼中的向阳湖》,请我修改。我将题目改为《萩野修二的“向阳情”》,并将他上次写的《“向阳光耀两岸情”》合二为一,更名为《陪同台湾、日本学者考察记》,收入《向阳湖文化研究》“笔会”篇……这样做的意义不言自明,向阳湖文化已吸引了世界的目光,中日之间学术交流是其良好开端。”
十天后,萩野先生发来电子邮件:“9月3日我承蒙你的关怀和照顾,向你衷心表示谢忱!我9月7日深夜回到日本,以后整理着旅行的照片等。现在我把你的照片寄送去,请笑纳。/在咸宁我过了愉快的一天。你给我的两套书,我已经送给我的朋友一套,感谢你!那本书对我很有意义。/要是你允许的话,请你把《湖北日报》9月5日和《南鄂晚报》9月5日寄给我,好不好?/以后我希望和你多联系,共同把咸宁‘五七’干校弄清楚,请多指教!/祝你工作顺利!”我复了短简,盼今后多联系,欢迎 萩野先生再来咸宁。这以后,我们通信不断,经常交流。
2011年2月21日,萩野先生在日记中写道:“上周我马不停蹄地在忙毕业生的本科论文答辩、硕士论文答辩以及研究生入学考试,连日的辛苦终于告一段落,就像是给我的奖励一般,寄给我的书到了。打开一看,是一套7册的大部头丛书,1月31日走船运寄来的。寄方是李城外先生,现任湖北省向阳湖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国五七干校研究中心主任,同时兼任中共咸宁市委宣传部副部长。\7册书汇编为一套“向阳湖文化丛书”,由武汉出版社于2010年10月出版。书中所记均和文革有关,能顺利寄达国外,让我十分感动。\1、《话说向阳湖——京城文化名人访谈录》、43万8千字、505页\2、《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上、84万字、525页\3、《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下、551页\4、《向阳湖诗草》、30万7千字、365页\5、《向阳湖文化研究》44万5千字、595页\6、《城外向阳湖》上、97万3千字、604页\7、《城外向阳湖》下、629页。——粗略计算一下,该丛书是一部共计300万3千字,厚达3474页的长篇巨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第1本书,《话说向阳湖——京城文化名人访谈录》。这本书是李城外先生不辞辛劳专程赶赴北京,一一拜访被下放到咸宁五七干校的文化人,采访记录下他们的谈话而成。并不是所有人都非常痛快地答应接受采访,甚至有人拒绝受访,然而李城外先生用他的热忱打动了这些文化人。把每位受访者在咸宁五七干校期间的经历记录下来,不光是为了他们自己,也对整个中国文化界有个交代,这段历史绝不应当被抹杀。本书共有102篇文章,其中很多受访者现在已经过世,能够在冰心、萧乾等人生前听到他们亲口谈及这段历史,当是非常珍贵的资料。其次,本书还有不少采访其子女配偶的文字,如老舍的儿子舒乙、郭小川的夫人杜惠、侯金镜的夫人胡海珠、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等,倾听他们口中受访者的故事,也是十分难得的资料。许多受访者本人以及他们的夫人都已离世,就是他们的子女,大部分都较我年长。\第6和第7本书《城外向阳湖》是李城外先生的日记,其中记录了他得知有六千余名文化人被下放到向阳湖后,如何抢救性挖掘这段湮没无闻的历史,使之不仅作为一段历史的剪影,而是上升至向阳湖文化的高度进行阐发的过程,时间跨度从1994年1月3日到2009年12月31日,长达16年孜孜不倦地记录。在众多质疑和漠视中,李城外先生坚持做采访,积累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其中,有一篇2008年9月3日的日记,题为“萩野修二”,记录我到访咸宁的事,还登载了照片。\这部论著资料翔实,几乎穷及咸宁五七干校可资研究的方向,每一本书的视角、意义均不相同。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提一点浅见:五七干校原本的区域分布是怎样的,每个区域之间的相距多远,还有待明确。每一位受访者的个人回忆内容非常详尽,然而既然是一部丛书,读者想必希望了解当时的组织机构是如何分布的,换句话说,受访者们的生活圈距离权力中心究竟有多远。本套丛书中附有“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机构分布图”,但很可惜不是平面图。个人愚见,如果读者对咸宁一带五七干校的宿舍、食堂、农田、广场等区域的分布有一个清晰的了解,那么在此基础上能够更加立体地阅读每位受访者的经历。另外,丛书当中有许多“插图”,透过这些珍贵的照片,读者能够在脑中想象出当时的生活景象,如果能配以统一体例描绘的“平面图”,效果则更佳。\数年后,很多受访者再次回到咸宁五七干校,都深深地感叹这里沧海桑田、时移境迁。张光年就是其中之一。正因为如此,我真诚地期望以李城外先生为首的咸宁向阳湖研究会的诸位,取得更大的造诣。”
这篇日记选自《交流絮语》,日本株式会社三惠社2011年版,我收到后,立马请人翻译出来,作为珍贵资料保存。
2012年10月初,我应邀出席在重庆举行的冰心文学第四届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从各地和美国、日本等国的120余位专家学者汇聚一堂。我和萩野先生“第二次握手”,并“现场办公”,把他拟好的翻译我的著作的合同签了。为感谢他的盛情,我没按先生的原意收取费用,且当一种民间文化交流和友谊的延续吧?
2013年5月,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得知后格外高兴,及时分享了喜悦。半年后,我们湖北省向阳湖文化研究会的理事熊婧随团赴日访问,我委托她去京都拜访了萩野先生。小熊回国不久,时任咸宁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的我特地主持一期“向阳湖文化沙龙”,请她作了一场精彩报告,党校和研究会的十多位青年才俊分享了收获,也领略了萩野先生的风采。又过了几年,研究中心北京联络站站长王耀平赴日考察,又专程前去请教,并感谢萩野先生和弟子翻译了长篇小说《罗山条约》;2019年7月中旬,我的儿子李熟了(中央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去早稻田访学,我特地嘱咐他代我看望了老人家。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萩野先生连续十多年将每年的日记结集出版(如《平生低语》《毕生独语》等),都及时寄赠于我。近三年来,由于疫情原因,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我一直期待第三次会面。不曾想,等到的竟然是先生病逝的消息。随后,我默默安排会刊《向阳湖文化报》发了萩野先生的纪念专版,让更多的人铭记他对五七干校研究的特殊贡献。近日欣闻关西大学将于3月初举办一场萩野先生追思会,憾不能至,且以文寄情吧!
2023年2 月9日写于向阳轩


作者简介:
李城外系中国五七干校研究第一人,向阳湖文化研究专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武汉大学、湖北开放大学兼职教授。著有《向阳湖文化人采风》(人民文学出版社,列为北京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书目),《向阳轩诗稿》(中华书局),编著《向阳湖文化丛书》(武汉出版社)等,其中《话说向阳湖——京城文化名人访谈录》获冰心散文奖,有日译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