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掉的年滋味
文/初相卿
一进腊月门子,家家户户都赶集下店,置办年货,买衣买帽,买香头纸马和蜡烛鞭炮之类。老人们看到孩子们吵吵闹闹、东奔西跑、乐不可支的景象,加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几声清脆的爆竹声,总是点头慨叹道:唉,有点年滋味了!
我记忆中的年滋味是从淘米开始的。淘米对于当时的孩子来说,不啻是一台大戏的开台锣鼓,从此就隐隐约约闻到了过年的气息了。
我的老家是一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荒村,有一二家是富户,其余是贫苦的耪青和租地户,然而邻里间相处得都很和睦,见了都要热情地打着招呼。全屯只有一盘碾子,须轮换着使用。为了能早早吃上做梦都想吃的年糕,我们就央求大人早早淘米,而大人总是推托,说碾子倒不出来,又没畜力,等等吧。
我们都信以为真,不顾冰雪严寒,裸身赤脚,瑟缩在碾房的角落里,轮流认真不苟地排号。母亲见我们如此认真,便安慰说:“傻孩子,心急吃不了热年糕呀!不忙!”可我们哪里知道,家里还没有一粒粘米呢!母亲一边暗暗垂泪,一边和爹小声商量:“他爹呀,别等大哥了,他说不定几时才能从劳工地回来,你去想个办法吧,无论咋的,也不能叫孩子白盼回年哪!”
爹现出凄凉和无奈的表情,重重地打了个“唉”声。
但我们依然在碾房里认认真真地排号,严格地监督着排号的秩序,谁都马虎不得。有几个大人排错了位置,我们不依不饶,结果都乖乖地排在了后边。妈妈说:“孩子啊,差一抹二地就行了,何必如此认真!”
我们不服地说:“差啥呀,人熊被人欺,马熊被人骑!被人欺惯了,长大了如何做人!”
母亲说我们太任性了,不懂人情道理。我们只好长叹一声,默不做声了。大户人家的孩子穿红挂绿,捧出的热气腾腾的年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馋得我们躲到一旁,眼睛盯盯地望着,口中直流涎水。富家孩子欢天喜地唱:“蒸豆包,撒年糕,孩子老婆闹吵吵!”
我们听了,不甘示弱,便唱起奶奶编的歌谣来回应他们:“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小年过大年……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初一早上拜亲友!”
在我的童年里,年滋味就在歌谣里,唱起这些歌谣,依稀便有了年滋味,也便有了许多期盼!俗话说:三十夜的火,月半夜的灯。除夕夜的火和十五夜的灯,是最浓最浓的年滋味了。乡亲们把一年的汗水,一年的辛苦,一年的叹息和一年的期盼,都融入这火与灯的闪烁辉煌之中。那正月十五之夜的 “灯”姑且不说,单是这年三十之夜的“火”就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天还没有黑下来,孩子们就已急不可耐了。我们都挑着母亲扎糊的灯笼,灯罩上都帖着鲤鱼、金鸡、奔马、老虎等鲜艳的剪纸,但罩里却没有蜡烛,只有一截染了红色的玉米芯插着,在小院里或大街上跑来跑去,做出各种怪样儿,大喊大叫:“过年了——过年喽——”之后,便齐声唱起我们自编的歌谣:“提灯笼,找花妹,找到花妹盖花被;灯笼没成对,花妹掉眼泪。找啊找,找花妹……”这花妹是酒鬼山羊大叔的八岁独生女儿,爷俩过日子,怪难的,哎!五年前,山羊大婶还是个风流俊俏的小媳妇呢,一日把花妹放到邻家,说是出去挖野菜,和东屯的刘二爷私奔了。自此,山羊大叔终日以酒浇愁,无心过日子。岂不知以酒浇愁愁更愁。这样的穷日子能不愁吗?我们唱着唱着,花妹来了。她提着灯笼,但灯罩上没有鲤鱼金鸡之类的剪纸,里边却燃着一支红蜡烛。花妹流着泪,找我们来玩。
山羊大叔见了,天神般地把花妹揪回,嘴里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边走边骂:“妈的,闺女蛋子!眼看就进婆家门儿了,还在外面疯张!若是公婆见了,你爹的这张老脸往哪放!像你那妈似的……”
二姐悄悄告诉我,这该死的酒鬼,为了换酒喝,已给花妹寻了婆家,汉子是同她一般大的“尿炕精”,因为婆家缺少人手,过了年就要把花妹接过去,做“童养媳”了!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想到和花妹、梅妹一起“过家家”的事来,她做妈妈,我做爹爹,我们的孩子叫“狗蛋”,梅妹是“狗蛋的”姥姥,我们玩得可开心了。
想到这儿,我就去问母亲,干嘛不把花妹接到我家做“童养媳”呢?母亲的脸立刻阴了下来,说大人的事我不懂。怕惹母亲生气,我就再也不敢提起花妹,也再见不到花妹了。唉!
按照家乡的习俗,除夕这一夜,一家人都要“达旦不眠”的,老家的人叫做“守夜”或“守岁”。初夜时分,待把神接回,家里的主妇们便开始忙碌起来,制作供品,洗刷碗筷,然后是恭恭敬敬地焚香、斟酒。这是家家户户年终的大事,致敬尽礼,一点儿都马虎不得。母亲正色告诫我们,不要随便在祖宗面前说笑打闹,若是祖宗怪罪下来,来年四季都没有好运的呀!
三星一到正南,奶奶就向全家几十号人发号施令:煮饺子“发纸”!此时此刻,全家上下都没了那份庄严,那份拘谨了,都炸山般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呼儿唤女,梳洗打扮,更衣戴帽,准备纳福庆吉,迎接新一年的到来。爷爷领着我们早早地把秋天就准备下的芝麻秸堆放在院子中间,前边放上供桌,桌上摆下供品,奶奶又一声令下,父亲便将芝麻秸点燃。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大人和孩子,所有家人,都站在火堆旁,慢慢品尝一年才有一次的年滋味,所有因新年而激发起来的激情,都同眼前这熊熊大火燃烧着、升华着,在每个人的心中,渐渐演绎成不尽的祝福和希冀,编织出许许多多具有神奇色彩的梦。
此时,屋里屋外、天上地下都被神秘的气氛所笼罩了!母亲说,大年夜,离地三尺就有神灵,这让我们很是恐惧,唯恐触犯了神灵,惹下祸端,因而处处小心,不敢轻举妄动,原先的傻作愣挣,也变成了谨小慎微了。此时,
此时,屋里屋外、天上地下都被神秘的气氛所笼罩了!母亲说,大年夜,离地三尺就有神灵,这让我们很是恐惧,唯恐触犯了神灵,惹下祸端,因而处处小心,不敢轻举妄动,原先的傻作愣挣,也变成了谨小慎微了。此时,也唯有此时,奶奶总是习惯地用右手撩起长衫的偏襟,左手伸进怀里,慢慢地摸出一个蓝色布包,再颤抖地一层层打开,撮出一把铜钱,在掌上排开,认真有序地分给每个孩子。于是我们都跳起来,不顾母亲的告诫,一任大吵大笑。对此,奶奶并不计较我们在祖宗面前的无礼,反而咧开没了牙齿的干瘪的嘴,从深深的皱纹间,筛选出几多苦涩的笑来。这是奶奶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刻——能不把积蓄了365天的感情发给她心爱的子孙吗!
老家过年最重要的,莫过于当年的媳妇给族中长辈人拜年了。那一年,四婶刚过门儿,当然也要例行公事了。
正月初一,全家人刚刚吃罢早饭,四婶便悄悄回到自己房里,精心梳妆打扮起来,照过镜子,满意了,便油头粉面而且花枝招展地坐等奶奶的恩准。四婶的脚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十分吃力,但又不肯让人看出,便因势弄姿忸怩作态了起来,人人见了都感到春风摆柳一般,婀娜多姿,楚楚动人,因而惹来一伙野男人的偷看和调笑,弄得四婶既害羞,又暗喜,对此四婶内心十分高兴,因为一般窝囊女人还没人稀罕看呢!
年拜完了,就是走亲访友,自然还要热闹上几天。
现在想,那时,虽没有酒肉,没有大米白面,什么都没有,但“岁”还是要“守”下去的。因为在这夜,远近稀疏的钟声的回音,是越发的撩人;也因为院中燃起的年火,就是希望,就是来年了。
如今不同了,小时候令人奢望的年糕,早已被各种美食糕点所取代,猴头燕窝,生猛海鲜一类,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孩子们手中的灯笼,早已不是罩里插着玉米芯的灯笼,而是高科技的电子灯笼了。
一台春节联欢晚会,把千家万户的大年烹调得醇香浓郁,有滋有味。去年的除夕夜,我邂逅了花妹的孙女吟儿和她的未婚的白马王子。他们大学毕业回乡,承包了一片荒山和几十公顷水塘,过了年就在这里安家落户,想利用在大学里学得的专业知识,带领乡亲们致富奔小康。家乡人先前的艰辛和凄楚,已经远逝,乡间古朴的民风,正在改变。独有芝麻秸燃起的年火,伴随人们心灵的烈火,依然顽强地燃烧着。
于是,人们在失去和获得,悲苦和欢笑,遗憾和满足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大年。

作者简介:
初相卿,男,1938年生于吉林省扶余市。高中语文教师,中国文艺家俱乐部会员,作家,扶余市作家协会会员,扶余市文化研究会研究员,松原市散文学会会员。已发表有长篇小说《阿都传》;中篇小说《薄罗翁海外漫游记》《天国有佳人》《一蓑烟雨》《荒诞姻缘》等;散文有《山兰魂》《遗梦松江》《难忘绿色》《走到九月九》等500余篇、首。作品曾获《人民文学》一等奖;“世界老年人年”二等奖;“中国世纪大采风”(3篇)二、三等奖和优秀奖;中国文联出版社,《中国文艺家》的“世纪之光”(2篇)三等奖和优秀奖;《时代文学》优秀奖;“我们的中国梦”一等奖;第三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中国时代文艺名家代表作典籍》《北京华夏博学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特等奖。生平和创作业绩已载入美国《世界名人录华人卷》《中国民间名人录》《中国学者大辞典》等多部大型辞书。加:《东蒙作家》特约作家。《抗疫十二章》获《文学中国》征文一等奖。《年关琐忆秧歌情》获”蒙东杯”三等奖:《餐桌上的野菜情》获“鹤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