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海著《黄河传》连载53
《黄河传》
张中海 著

第十四章 循环或超越(山东)(三)
迎接黄河回家
同是这片新淤地上的“八大组”,1941—1945年,则成为以后被称作“垦区延安”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清河党政军驻地。
1941年8月,杨国夫司令员带领的八路军山东纵队进驻于此,原住人口由原来的1000多人猛增到3万余人。纵横百多里的荆林芦苇,给他们以天然屏障,新淤地出产的粮、棉、油、武器弹药,不仅满足了渤海子弟兵需要,还源源不断地运往胶东、鲁南等其他抗日根据地。1947年迎接黄河回家,由清河军分区发轫而起的渤海军区,自然成为黄河归故复堤的核心力量。
黄河口有多丰饶?我们可从“惠垦修防处的骡马车和生产自救”中略知一二。
而同样是老河工的崔光,也有类似经历。
一场小雨过后,他和弟弟去树林拾那永远也拾不完的、他们当时称之为“ 雷娃娃”的平菇。小竹篮很快满了,却又发现比“ 雷娃娃”还要鲜嫩的刺蘑菇,他和弟弟脱下身上的小褂儿,于是一个盛蘑菇的包袱就有了。正当他满头大汗准备回家时,一个个头与他一般高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与他邂逅的少年,一家五口饿死了三口,剩下少年和母亲跑来了黄河口。以后他才知道,与他及这个少年同时来黄河口寻找活路的灾民有万人还多,政府有组织地帮助他们建了十个自然村。这个冬天,他和母亲在黄河口的密林中拣拾了一百多斤野小豆和十几袋野菜种子……
如果不是黄河口,我可能早就像我一部分同龄人,只能拖着肿胀的双腿到门前晒太阳,或许不知死多少次了……
东阿县关山乡牛屯村,紧挨着黄河北大堤,村里有3个老年人,乳名取得挺怪:两个“干河”,一个“来河”。
叫“ 干河”的 1938 年出生。那年 6 月,花园口扒了口子河改道南流,山东河道干了。
叫“来河”的生于1947年。一去九载的黄河水在这年三月回归故道,看着河水又来老家,爹娘则给刚出生的孩子起了“来河”的名字。
1946年2月,抗战胜利的第二年,花园口扒口南流八年后,国民政府成立黄河堵口复堤工程局,欲挽黄河归故。
黄河南流八年,故道堤防经战争破坏和风雨侵蚀已残破不堪。故道所经地为冀鲁豫和渤海解放区,河床内土地大部垦为农田,有60万人在其中居住耕作,如不先行复堤和迁移居民,势必沦为新的黄泛区。
汛情就是命令。4 月 15 日,共产党治下的渤海区行政公署发布训令,在垦利朱家屋子、利津县城、蒲台县乔家庄、惠民县清河镇、祁东县台子等地建立了治河办事处。
此间,早就把河口做根据地的共产党治下的清河军分区已发展为渤海军区,抗战期间,他们在新淤地上组织生产的粮、棉、油、武器弹药,不仅满足了渤海子弟兵需要,还支援了鲁南、胶东抗日根据地。这次迎黄河回家,自然成为黄河归故复堤的核心力量。
5月18日,在之前协议基础上,周恩来率代表与国民政府代表商谈达成《 南京协议》,内容有复堤工程所需器材、工粮公款由政府尽快筹拨;下游河道内居民迁移救济从速办理等。同月,渤海行政公署指示各县迅速建造码头和渡口船只,架长途电话。5月26日,解放区组织40万人复堤修堤,麦收不停工。
6月,国民政府黄委特派员加拿大人范铭德两次到渤海区视察,并送来国际援助的面粉1300吨,汽油20桶,麻袋11万条,抗暑药一部,医用设备五箱,同时还有上海方向运来的面粉1500吨,医药8吨,汽油20桶。月底,渤海行署成立50至100人的武装河防大队。
7月15日,渤海区政府通知沿黄各县:河水将至,精壮民工全部上堤,寺庙、城墙、城楼均拆用保堤。堵口秸料要带根秫秸,连同苘麻,共收集2000万斤。
1947年1月12日,花园口引河分流之水已进东明县境。26日9时,水到洛口,流速每日20里。而这时国民政府所拨解放区复堤经费只到位141亿,剩余140亿则全泡汤了。
2月8日,渤海区修治黄河工程总指挥部联合指示:今后治河民工,一律改为支差办法,废除原定工资粮制。26日,滨县玉皇唐建造船厂,一月后,木帆船下水。
3 月 15 日晨 4 时,花园口堵复在几经失败后合龙,河入故道。15 日,洛口涨水0.52米,推估流量600—700秒立方米。黄河谈判终止。
6月30日,晋冀鲁豫解放军12.6万多人,在张秋至林洑集间强渡黄河,进入外线作战,由此揭开中国人民解放军战略进攻序幕。
7月25日,解放区政府指示,沿河5—7里以内个村庄,自16岁至55岁男子,一律编入防汛队,平时轮流驻堤,遇险立即集合抢险。办事处各员,一律驻工地,不许擅离—
我说大汛就要到来,
我说大汛已经到来?
9月,山东河出43处险工,王庄险工尤为险恶,先后有18段埽坝墩蛰入水,屡抢屡败,大堤坍塌殆尽,终溃决。2000多名抢险队伍退守套堤,套堤又16处漏洞过水,河工民工跳进水中,挡成一堵人墙……
头上飞机一个盘旋,又一个盘旋,水中人抬头就能清清楚楚看清机身上青天白日的徽章,也许是机上机下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飞机盘旋两遭,最终没有把炸弹掷向人群,二是掷到了套堤外如山一样的秸料垛上。
火越烧越大。每一根秸禾也都是铸堵黄河大堤的有生力量,怎么又能让它凭空化为灰烬?!
水泼土压,火头一会便扑灭了。水火之中,无论解放区的老交通员还是刚分到田的翻身农民,咬在牙齿间和攥在手心里的只一个信念:黄河,终于回来了,但不能再让它祸害我们的村庄和庄稼!
怎样成为“酝酿革命的温床”
当时河堤是在原民埝基础上修筑起来的,又加上黄河入淮八年没有水,堤防残破不堪,虽经1946年复堤及以后三次大复堤,隐患仍然很多。一是动物洞穴,二是如军沟、战壕、宅基、藏物洞等。1949年,山东黄河开展群众性捕獾运动和开展锥探隐患,以后成为惯例,每年都捕获大量獾、鼠。
滨县雷家发现一个獾洞,有70多条支洞,大洞能容人,穿透大堤,临河洞口有落淤痕迹。这些隐患一到洪水涌至,顷刻间就会让大堤崩溃。
五六十年代任山东省黄河管理局局长的田浮萍撰文回忆,当时逮獾捉獾,山东河局有一名叫丁承霖的年轻人,在经常出发滨县、蒲台、利津各险工查看河势的过程中,每当发现堤坡上有新土或虚土,就仔细查看访问,仅在利津路家庄险工以南80米就查出16个獾洞,以北100米查出13个;王家庄段有动物穴洞和无动物穴洞500多个。造成河堤多动物洞穴是因为背河地势低洼荒凉,有坟茔、土丘、内涝把獾狐逐之堤上扒洞群居。为此,省局遂下专门文件开展普查大堤隐患,仅以高青县段为例,就捕捉害堤动物6947只,其中獾狐1330只,地猴、地狃5617只。这还不包括军沟、战壕、瓜窖和以前出现的漏洞、管涌等险处。
以上所述是大堤已复后的延续,而在河水到来之时,就没有如此轻松了。
1948年1月5日,渤海区行政公署发布命令:全河修工需秸料2523万斤,砖石料5.3万立方,备防秸料2634万斤。
黄河下游大河行经之地一马平川,连一高丘也罕见。山,远处有,但远水不解近渴,怎样才能应对大水将要压顶的燃眉之急?
只能就近收集村内、家院一切大小石块、砖头,由河务局设站收料发款。在一河滔天大水到来之前,自家院墙、影壁、猪圈、门枕石、石磨、石磙、墓碑、庙宇、牌坊砖石……无一例外全都加入筑堤防险队伍,几天工夫,渤海区就收集砖石十五万立方米。
1947 —1948 年两次献砖献石运动中,利津拆庙宇、牌坊、门楼及墓地上的碑身、碑座等石物。驻军拆县城城垣,县长王雪亭指挥拆城,农户则拆自己的院墙、门枕、畜栏,有的农户本来准备明春建造新房,这时也把积攒几年的砖石贡献出来。有个贫农无砖石可献,只得把自家鸡窝扒掉。运送砖石的队伍连绵数里,左家庄、王家庄青壮年都支前走了,村民委员会组织后方妇女和半劳力 158 名、小姐妹 67 名、儿童 72名,编成运输大队,在往返四五里的路上,一天运送了八趟,抬运大砖15796块。
林家村82岁的林老太太,每天运砖四趟。
与此同时,周围沾化、无棣、阳信等县,亦用大车把大批砖石运至黄河大堤。
以后,政府又规定沿黄各县青壮年不支前,先修河堤。
延续多年“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农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被组织起来的热情所驱动,被远大宏伟目标所鼓舞。以后的集体生产、水利建设及更宏大更气壮山河的场面,都可看到当年河堤上下热火朝天的影子,从渤海军分区、渤海区行政公署所居一河两岸,迅速延及河之南北,广之东西,以至四海八荒。如前文所述用来护堤堵口的散乱无依的山梢、草、乱石,一经骨干组织,就形成原本不曾有的力量。
9月14日,新中国人民政府成立即将在北京天安门举行仪式,流域连降大雨,泾、渭、汾、洛等各支流及伊、洛、沁、汶等河同时猛涨,陕州出现洪峰流量12500立方米每秒;济、齐险工相继出险,山东调集驻济各部队、机关、军校1.7万人,编四总队守堤抢险。
9月22日,再一轮洪峰到洛口,流量7410立方米每秒,超过了1937年最高水位0.21米,35万人投入抢险。23日,洪水漫滩达1064华里,淹没村庄169个,人口37108人,耕地63920亩。
12 月 21 日,新中国成立的 80 天后,山东各界在河务局驻地惠济县姜家楼举行安澜庆功,来宾 2100 多人,群众 3000 多人,会期两天,万人狂欢。
从黄河口望庄子的北海,再望苏轼的东海,东海那一座孤岛,这一天,一处名为士林官邸的庭院,一天内,烟火未动。父子俩相对无言,空气像冻住了一样冷凝。多少年之后,他们魂归故里的梦,也还悬在棺中,向世人诉说着人世的无常,诉说着一个王朝的兴衰………
黄河又一次以现身说法验证了古人理念,河竭国亡,河兴国兴。谁抛弃了黄河,黄河也自然抛弃他。
“采集”与“渔猎”:祖上看家本领
教炎黄子孙“生产自救”
这是成立于1950年的惠垦修防处家当:30名职工,20余间民房,办公桌椅、凳子颜色各异,宽窄不一,长短不齐,高低不等,因全是从农民家里凑的。具现代色彩的是11辆自行车,谁出发谁临时借用,唯一的大型交通工具是一辆两头骡子拉的胶轮大车。这种交通工具以现在的眼光看够原始了,可在 70 年前,在整个滨州地区,比现在的凯迪拉克、加长林肯也惹眼。与此相媲美的还有专门烧大砖的黄河窑厂的骡马车队。十几辆马车,配备了从50多头骡马中精选出的30头精良骡子,一车三套,车夫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小伙,出车时一摆就是几里地,骡蹄一撒,尘土飞扬,长鞭一甩,嘎嘎作响。若能坐大骡车,那个威风,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法体会—1950年从省局测量队调到修防处的孟庆云回忆起那骡那车,几十年之后还两眼放光。
其中最出众的两头骡子,在车把式杨俊峰的精心喂养管护下,膘肥体壮,鬃长毛亮,十分喜人。每当闲来无事,同事们都愿到饲养棚前看大骡子吃草、撒欢。但天有不测风云,1951年春一头骡子得了重病,治疗无效而死,疼得老杨好几天吃不下饭,大家也一块跟着悲痛了好些日子。主任张汝淮还用文言写了一篇“祭骡文”,表达痛惜之情。
当时垦利修防段冉祥龙回忆,病死的这头骡子原属垦利修防段,是1949年特意从昌潍花了3000斤大豆买的。一天,修防处上级到垦利发现了这头骡子,就下调令要调往修防处——那时实行供给制,牲口和人一样,都是在编制之内,下属单位只有使用权而无所有权。一纸调令,修防段只得忍痛割爱,而车把式韩官贤却疼得不吃饭,坐在床上哭。看看没有办法,段长只好表态让老韩到附近几个县的牲口市上,买一头他最相中的来替代这头骡子,老韩才被哄得不再哭了。
好日子很快结束,三年自然灾害到来,人都吃不饱,那些饭量比人还要大几倍的骡马自然就慢慢不见了。减员的还有治黄队伍,“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回家种沟葱”,因为每人粮食供给不能保障。1959年每人每月15公斤,1960年降为13.5公斤,1961年降为12公斤,其中细粮仅2公斤。为应对饥荒,1960年始,省河务局指示地局增设生产科开展生产自救,他们便买了渔网和一个小船,从春分到谷雨这段时间打鱼,每天都收获几十斤甚至上百斤。一天他们托老乡捎信说让马车去王旺庄河滩拉鱼,多少鱼还得动用马车?好家伙,400公斤,他们已经抬了九大筐还没抬完,可以想象这些鱼让修防处的人怎样一个好吃!一人分一公斤鱼丸子,还分给了家属30.5公斤!不要钱。
鱼情有好有坏,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能打着,还得想办法弄填肚子的“粮食”。经与军马场和三角洲深处的建林公社联系,野生植物管理处给修防处在军马场附近划了20亩的野豆子地片。修防处组织了20多人前去孤岛收割,一望无际的两米高的芦苇,没有标记就再也找不回的路,仅小小一片,这年就给了修防处545人每人10公斤的野小豆子!而像他们一样来采摘野豆子的外地逃荒农民,那就更多。野豆子采完后,他们又找到垦利下镇公社社长,在青驼一带划给他们一片黄蓿菜地片,采集菜种子。1960年秋后,部分采摘野豆子、黄蓿菜种子的同志撤回,留下两人值守,夜里大水漫滩,炊具、口粮全被卷走。两人蹚水回返,两顿饭没吃了,好歹在宁海碰上一家饭店,可店里一粒粮食也没有,只有一块牛肉,一称,差一点7公斤,就让店家放锅里煮,还没熟就先吃,待到熟,已经吃完了。好歹三角洲深处待了一年的他们原先并没饿细肠胃,吃了又一气走了160里地。
若是一般灾民,若是吃了就睡,饿没饿死,却准会撑死。
最困难的日子,还是先祖所传“采集”“渔猎”的看家本领,救了他们一命。
最困难的日子,还是他们一辈子守护的黄河,给了他们以特别的善待。
曙光初照,四野蛮荒,看天地间蹒跚走来的两位先打鱼又采野豆子的、褴褛的两位黄河人,像炎帝还是像伏羲?

个人简介:张中海,50后,山东临朐人,业余诗作者。落生时挨饿,上学时停课,没毕业继业。70年代以农为业,诗为余;80年代以教为业,诗仍余;90年代以商为业,余不见。后业终,余存。余孽。
上世纪80年代有诗集《泥土的诗》、《现代田园诗》、《田园的忧郁》三种;2015年后有《混迹与自白》、《雁哨》两种。另有短篇小说《青春墓志铭》《一片光明》、传记文学《一个空战老兵的非凡人生》《黄河传》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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