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及其他……
文/周亚东
一
谈到对联,印象比较深的是小时候听祖父给我讲对联。他先介绍两副。一副是“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据说是我国有历史记载的第一副春联,五代十国蜀国国君孟昶创作,真的假的,也只有作联的古人和讲联且已作古的祖父知道了。还有一副,上联是“孙行者”,下联是“祖冲之”,字虽少,“祖”对“孙”,“冲”对“行”,之乎者也矣焉哉。公认为是“绝对”。祖父是解放前的高中生,喜欢自撰对联,兴之所起也写点古诗词。什么词性相同、平仄相对、仄起平收,什么内容切忌合掌,我一概没听懂,只记住了上下联字数要等同。可我看到父亲为庄上大会堂写对联的时候,我又迷糊了。上联:大海航行靠舵手;下联: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数不等啊!对联对联,对不起来啊。问父亲,他没说话,是不懂还是装不懂,我那时还真的不知道。现在想起来,在那么个狂热的年代,有什么对不对的呢,但万物生长靠太阳应该是个颠簸不破的真理。

二
再后来接触对联是跟在父亲后面写春联。父亲在世的时候,春节前几天根本闲不下来,忙啥?给人家写对联。我家住在兴化边城三周湾,庄子小,毫不夸张地说,一半人家的对联都是我们家写的。爷爷写,父亲写,我也写,祖孙三代写。庄上人一般是在供销合作社买几张红纸,夹在胳肢窝里,来到我家,按先来后到的次序,轮流着写。他们也懒得裁纸,直接报,院子大门、堂门、房门、厨房门、猪圈;还有对门的墙壁上要写个“迎门大吉”,或者“姜太公在此”之类的;灶台上也要写个“火烛小心”,有的时候还剩下些零头纸边角料,不能浪费,正好可以写顺遂条。父亲一边听,一边裁纸,而后根据字数折成格子,一一写好。都是每年都来的熟人,也不客套,写好了,笑笑,说声“走了”就走了。爷爷七八十岁了,手脚不灵活,写得慢;我写得快,字就显得飘浮、虚弱而且肤浅;父亲的字很黑很亮,往往赢得庄上人的啧啧称赞,连同他的人品。

我家的对联总要挨到三十晚上才写。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房间门口是不要年年写的,父亲用红漆刷成对联大小,然后再在上面用毛笔蘸墨写,一劳永逸。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只要用抹布从上到下揩拭一下就行,如洗了一般出新。内容我自己选的,是鲁迅先生集《离骚经》里的二句组成的对联:
望崦嵫而勿迫
恐鹈鴂之先鸣
苦读的日子里我常常以此自勉,禹寸陶分。而今,老房子早已不再,父亲过世也二十多年了,但父亲写的那副对联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红漆黑字啊,红得耀眼,黑得发亮。而一天天暗淡下去的则是父亲的遗照连同我们逝去的岁月。

三
祖父通格律,精文墨,偶尔篆刻。朋友间多有诗书应和。他有个窗友——新疆离休所的王百谷先生、雅号博峰狂客(已作古)曾题赠他联对。
文苑伊谁称巨擘,
凤池何处觅诗翁。
把祖父的名——讳“文凤”嵌进去了。“剑魂”也是祖父常用的,但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字呢还是号呢。
祖父每到过年,对联都是自己撰写内容,表达自己的情志和感慨;再自己誊写好,贴上门框。
人老尚存揽月志
菊残犹有傲霜枝
祖父个子不高,人老了不免伛偻蹒跚,但他的心不老,以联明志。上联三仄尾了,下联是借用的东坡的诗句。
两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祖父晚年居住在老屋里,土墼泥墙,破旧门窗,年久失修,聊避风雨;他一生多舛,命运乖蹇,常有牢骚。此联似曾相识,我查了一下,是明朝徐渭的名联,被他拿来借用了。
环境偏为豪士病
丈夫不受细人怜
此联我十分喜欢,人生的无奈无助,个体的倔强狷介寓于其中,不说也罢。只是上联的“为”是仄声,可以更改为平声的“因”。瑕不掩瑜。
宁为茹苦含辛者
不作吹牛拍马人
此联跟祖父当时写的肯定有出入,我只凭大致印象回忆而得。记得他贴在大门(兼堂门)之上,很吸引人,我看了则一笑了之。他可能看不惯有些村干部的所作所为,直抒胸臆,放胆针砭了。
写了不少,可惜我只记得这几副。

四
我给外公写好对联一般也都是三十晚上了。外公用面粉打好浆糊,摸黑把对联一一贴起来。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我们去拜年,问过“健康长寿”之后,再看看门上的对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外公把对联贴错了,这次不是上联跟下联的位置错乱,而是他把猪圈上的对联“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贴在堂门上,把堂门上的“时和世泰,人寿年丰”贴到猪圈上去了。我郑重地跟他指正,他眯着细长的眼睛,笑笑,摇摇手,“不要紧,不要紧,兴旺就好。”外公一生勤勉,种田养猪,养羊子,看鱼塘,做木匠,取鱼摸虾,忙菜园子…一年到头不得闲。他小事糊涂,大事清楚,从不跟人作怨,所以他活到八十八岁,米寿!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年是2010年,那一天是8月23日,记得第二天我给他写过一些文字——
题目是“我的外公他活了一大把年纪”。
昨天上午十时有半,我一团和气的外公顽强地辞世,他不喝不吃整整五天。我没有一点感觉,我觉得人老了,理应该死,我的外公他活了一大把年纪。我的外公他活了一大把年纪,米寿,而我的苦难的父亲才活到六十有一,福浅。我的外公是个可亲近的老头,他活到一大把年纪,这一点很让我大大地折服。长寿是品质,长寿亦是能力,我一向这样以为。可我苦难的父亲才活到六十有一,对他的逝世村中人莫不叹息,他好品质,亦富能力,可他才活到六十有一。所以我更加钦佩我外公,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而如今,他静静地躺在灼热的七月天,冷冻的冰棺里。我很负责任地看他,冷冻的外公,像一具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我还是抑制不住地伤悲,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心头正悄悄地滑下一颗泪滴,从此我再没有外公,外公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他个子不高牙整齐,精干而朗清。从此我再没有外公,如同十年前我彻底失去了我的父亲。我清晰地记起父亲死时,顽强的外公脸上纵横的老泪。如今父亲已死去了十年,请让我替他,为你,献上一歌动人的哭泣,从岑寂的心头响起,一直传播到无声的地球外边。呵,我的和善的外公,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呵,我的苦难的父亲,他活到六十有一。从此,我再不能享受人世间最后的一丝垂爱,留给我的是瑟瑟的秋风,伴随那冰凉的露水,在多棘的人生路边。外公,安息!父亲,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