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杯”全国征文】湖北刘平|二丫的冬天不太冷（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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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2 05:11:02 220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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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的冬天不太冷

刘平

怀胎八个月的孕妇二丫躺在妇产科的病房里，茫然地盯着窗外。

正值冬天，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光秃秃的树木，像一个个秃顶老头儿，受不住西北风的袭击，在寒风中摇曳。雪花飘下来，飘到屋顶上，树梢上，飘到行人的脸上。

二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也随着苍白成一片雪原。

妇产科病房其实很温馨，粉色的墙壁上张贴着几张大眼睛宝宝画像，24小时开放的暖气让这里温暖如春，隔壁床位是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妇人，此刻，她安静地靠在升高的病床上，接受络绎不绝的亲友们的祝贺。

寒暄完了，热闹的病房安静下来，到访的亲友们终于注意到二丫，人类特有的好奇心促使他们开始探寻：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一个老太太热情地递上一个苹果。不过，老太太的热情并没有得到回应，二丫默不作声，苍白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严霜。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别人生宝宝都是前呼后拥，二丫却孤单一人。二丫不想回答，但往事却如潮涌来：

二丫与丈夫是贫贱夫妻，在山里有一个小家。生活清贫，这倒没什么，有爱饮水饱，二丫与丈夫很恩爱，这一点就足够了。刚结婚那段日子，二丫心情好得像在云上飘，丈夫细心，体贴，婆婆热情，周到。

但好日子总是那么容易过去。一年过去了，二丫的肚子没动静；两年过去了，二丫的身材还轻盈如少女；三年过去了，二丫的家中依然没有小孩的啼哭声。二丫的家中逐渐笼罩上了乌云，先是婆婆指桑骂槐：“养个鸡还能生蛋......”后是丈夫逐渐冷淡。二丫走出门，周围的大妈们总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扫一眼二丫平平的肚子。二丫的心情低落到海底，经常被巨浪压到喘不过气来。

可这种事，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急也急不来。二丫粗通文墨，懂得一些道理。她很想与丈夫一起去医院检查一下，但丈夫是个牛脾气，只会冲二丫瞪眼，急了还骂人。

“养个鸡，能生蛋......”婆婆现在说这话时不收收蔽蔽了，张口就来，不分场合。二丫迅速憔悴下去，谁叫自己懦弱，胆小呢？丈夫不肯去医院，二丫自己就更不敢去了。

事情总有转机，二丫不孕的第四年春天，村里来了一些白大褂，说是市妇幼保健院专家赫主任带着她的团队送医下乡了，赫主任是市里有名的妇产科专家，专治不孕不育。妇联主任推着低眉顺眼的二丫到赫主任面前，二丫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赫主任就笑了：“来，姑娘，我看看你。”一面说一面拉了把椅子让二丫坐下。

赫主任开始望闻问切，三指略呈弓形，指目紧贴在二丫的脉搏处，举，按，寻。赫主任微闭双目，切脉的每一个动作都缓慢，有力。二丫甚至能感受到赫主任三指传出的力道随着血管流到全身各处。良久，赫主任睁开双眼，端详二丫：二十六七的年纪，朴素的衣着遮不住二丫的苗条身段，一头秀发扎成一个马尾，额头偏黑，脸庞也没有一般少妇的健康，竟透出丝丝淡黄，怯怯的眼神如一只山间小鹿，怕生的样子仿佛只要有人一声轻喝，就会立即逃入深山。

赫主任又低声问了二丫几个问题，随即拿笔，展纸，“沙沙沙沙”写下一张药方：“姑娘，照这药方抓药，开水煎服，吃一个月。”赫主任的声音暖暖的，仿佛是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慢慢融化二丫心中的寒冰，二丫怯怯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这才敢抬起眼来打量赫主任：

一身洁净的白大褂罩在赫主任略显消瘦的身上，几绺微卷的发丝随意地搭在她白皙的额头，脸庞红润，眼神清澈，仿佛和煦春风，吹散了二丫的积年阴霾。

稻子开始扬花的时候，二丫已是个显怀的孕妇了。二丫的脸上也乐开了花：“多谢赫主任的药方，赫主任就是送子观音。”

现在二丫出出进进，都是眉含喜气，也是，一想到不久就会有一个小天使降临时，二丫就忍不住念赫主任的好，如果不是赫主任，她还是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二丫怀孕第六个月的时候，肚子比人家八个月的还大，走路都要男人搀扶着。二丫来到妇幼保健院，赫主任笑眯眯地给二丫量血压，听胎心音，听着听着，赫主任突然“咦”了一声，放下听诊器，端详起二丫：二丫的孕肚不寻常啊，赫主任再次拿起听诊器，又听了一次胎心音，这才点了点头，说：“去做B超吧，做完再来。”每个月做一次B超，二丫已经习惯了，男人扶着二丫从B超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张报告单，脸色竟阴晴不定。搀着二丫再次来到赫主任办公室。

“你这胎非比寻常，你怀的是三胞胎。”赫主任脸色严肃。

啊，二丫幸福地叫了一声，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竟落到了她的头上。

幸福来得太突然，二丫还来不及反应时，赫主任又开口了：“有个麻烦，三胞胎中有一个发育不良，左耳缺余。”

仿佛坐了一辆过山车，二丫还来不及体会巅峰的快乐，就立即跌入失望的深渊。二丫抓住赫主任：“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赫主任的声音清澈坚定：“两个方案，一是全部生下来，但要接受有一个孩子先天残疾的事实，以后这孩子的成长会艰难点，出生后再做弥补性手术；另一个是选择性减胎，但这手术风险太高，可能会危及到另两个宝宝的生命，不建议做。”

二丫抿抿嘴唇，望望男人，又看看赫主任。

男人不敢看二丫的眼睛，良久，才轻轻地说：“我们都生下来。”

赫主任安排男人去给二丫办理住院手续。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三个都生下来，以后的日子艰难呀。”

二丫住下来的第二个星期，男人不见了。

男人是在二丫怀孕第六个半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留下了二丫和一大把医药费单子。

二丫眼泪涟涟。

这就奇怪了，二丫就快要生了，男人不陪着，干什么？整个妇产科办公室的人议论纷纷。

逃费！有人立即做出判断。医院像这样的事多了，没钱了，病情太重了，都是逃费的契机。

可看着男人那老实巴交的样，不是个要逃费的人。再说，二丫母子四个呢，男人就忍心不管？

猜测归猜测，反正那男人已几天不露面了。可二丫怎么办？每天住院的床位费，护理费，检查费，一张张账单像雪花一样飞来；二丫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左耳缺余的宝宝，伸着小手，要她抱。把电话都打破了，男人那边只是一遍遍的“该用户已关机”的回音。

二丫确信男人是逃避了，男人付不起住院费，扛不起新生命的未来，索性一走了之。

命呀，二丫的命怎么这么苦？雪花还在飘，铺满了房顶，压垮了树梢，堆满了马路，凛冽的寒风中，几个行人缩着脖子在马路上艰难前行。

二丫心灰意冷，默默流泪。

妇幼保健院的医护办公室却讨论得热火朝天：

“ 住院不交费，当我们是保姆呢。这世上，渣男就是多。” “换做是我，可能也会考虑一下，毕竟是三胞胎，还有一个残疾。”

“二丫也怪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老公就不见了。”

“孕妇这个时候最需要关怀了，何况这是个三胞胎孕妇。”

赫主任等姑娘们叽叽喳喳完了，才开口：“医者父母心，我们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这样，我们兵分几路，一路发起募捐，帮二丫渡过这个难关；一路去二丫老家走访，看能不能找到二丫男人。”

一条“三胞胎宝宝渴望得到叔叔阿姨们的帮助”的消息刷爆了妇幼保健院同事们的朋友圈，一张张粉红色的倡议书被护士们带到了各科室病房。二丫的床头堆满了病友与医护人员送来的水果，一名小护士还送来一束鲜花，她说孕妇需要精神愉快，看着这花儿，二丫兴许能忘掉一些烦恼。赫主任来查房了，现在，二丫最怕赫主任查房，一看到赫主任，她就想起自己现在是“老赖”——赖在妇幼保健院交不起费的老赖；二丫又最盼赫主任查房了，她只要看到赫主任温柔的眼神，心就踏实了。她知道，眼前这位妇幼专家，不仅有精湛的医术，还有仁爱的心胸。

“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养胎。”赫主任的话像春风般温暖，“你就放宽心把三个都生下来，那个不健康的宝宝我们以后再做手术。”

二丫的男人果真在家里，见到妇幼保健院来人时，他正在地里挖山药。

“你就是想逃避吧？没担当的男人。”小护士轻蔑地戳穿男人内心。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就是......我就是缴不起费，想回来筹......筹点儿钱。”男人支支吾吾。

“你是想遗弃二丫母子吧，渣男！”小护士继续不依不饶。

“没......没......”男人抱头蹲下来，不再说话了。

“去照顾二丫吧，没钱可以想办法，没担当就不是男人了。”中年护士和颜悦色，“我们已经给二丫捐了款，困难暂时没有了。”

响鼓无需重敲，男人终于鼓起勇气：“我对不起二丫，我这就去，我想办法......”

男人是与婆婆一起回来的，婆婆留下来照顾二丫，男人去了一趟妇产科办公室，一群护士医生都在里面，赫主任也在。男人嗫嚅着放下几包笋干，木耳，花生，突然“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小护士们吓了一跳。赫主任站起来，扶起男人：“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是男人，你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家呢。也别谢我们，我们也只是尽了本分，做了应该做的......”

太阳出来了，雪后的妇幼保健院干净，美丽，圣洁。

嗯，这个冬天不太冷。二丫开始与男人一起商量孩子们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