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菜泡饭
邵勇(浙江)
有人说,父爱如山。其实,父爱就是每天早上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盛满浓浓的关爱、责任、幸福和希望,温暖你长长的一生。小时候,上小吃店吃早餐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肉馒头、馄饨、烧饼、油条、豆浆……对一般家庭来说只能偶一买之,自家吃的少,用来待客的多;在小孩眼里,那些东西更是平时难得解馋的美味。江南地区大部分家庭的早餐千篇一律,数十年如一日——菜泡饭。菜泡饭的做法非常简单,把隔夜的剩饭用水烧开,加入几棵切碎的青菜,有条件的还可以加入适量的年糕片,最好是绍兴产的机制年糕,嚼时有韧劲,我们管它叫弹簧年糕,最后加入盐和味精就OK了。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人家,吃前会用筷子挑上一朵雪白的猪油,那简直就是人间至味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就像一个镶金嵌玉、珠光宝气的聚宝盆:在白云般氤氲的雾气里,千万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般雪白的米粒沉浮其间,上面漂着几片翠绿鲜亮如翡翠般的油菜叶,和田白玉片似的年糕隐约其中、宝光四露,乳白粘稠的汤面上浮着千万颗嫩黄的油星,颗颗都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米饭的甜香,油菜的清香和猪油的浓香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你灵魂深处的馋虫。一阵风卷残云之后,你顶着满头珍珠般的细汗,舒服地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出门了。胃中那团温暖会一直持续到傍晚回家,那一刻,你会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幸福。我出生在一个江南小镇,父亲是居民,母亲是农村户口。按当时政策,子女户口必须跟母亲,所以我就成了在小镇成长又带着农村黑印记的受人歧视的另类分子,在吃穿、上学、招工就业、医疗保障等方面都遭受极大的不平等待遇。我弟弟甚至连农村户口也不要了,成了“黑市户口”,还美其名曰“袋袋户口”。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城镇非常普遍,并广受那些势利而优越感极强的小镇土族的白眼和奚落。每月凭我父亲一个人的粮票要填饱一家四口的肚子显然是不够的,母亲经常把它换成便宜一点的早稻米,煮熟后又干又硬,这在农村是用来喂猪的,有时甚至还从乞丐手里去买不要粮票的百家米。这样家庭的孩子,和农村孩子相比,更敏感,更自尊,对跳农门的渴望更为强烈。自打读书起,他们的目标就十分明确,努力读书,考上中专或大学,跳出农门,取得居民户口。按萧山老一辈的说法,就是“出山”了。父亲的出身很苦,他是遗腹子。绍兴城沦陷那天,我爷爷被日本鬼子抓走后就不知所终,奶奶怀着我父亲,当时还只有十八岁,国破家亡,丈夫失踪,自己流离失所,真是人间惨剧,最后不得不改嫁给一个撑船的农民。在后爹的威压下,在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的拖累下,父亲好不容易读完高小,16岁便离乡背井只身到临浦闯荡,成了航运公司的一名船工。19岁参军,当上了南京军区空军机械师,上士班长,入了党。本来可以留在部队,因为爷爷的事政审没过关。复员后几个人一起创办了内河船厂,担任站长、书记。不久被借调到镇里当团委书记和镇长文书。那时机关工作人员的工资普遍不高,为了养活两个小孩,他又回到了工资相对较高的航运公司,不久又被抽调到萧山总公司担任文书。 父亲骑着他那辆沉重的永久牌自行车每天往返于萧山和临浦之间,一天六七十里的行程,无论炎炎夏日还是数九寒天,父亲总是早上六点出发,晚上六点到家。不少同事都劝他:单位给你安排了宿舍,你怎么还每天回家?还是一周回去一次吧!父亲总是一笑置之。其实我是知道其中的原因的。父亲之所以每天回家,是为了早上给我和弟弟烧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父亲每天五点起床,然后叫醒我和弟弟,等我们开始一天的晨课——复习、预习、朗读背诵时,他就开始为我们烧菜泡饭。半个小时后,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就会准时摆在我们面前。从小学到高中,十多年来一直如此。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同学们的早餐越来越丰富,馋得我和弟弟直咽口水,多次跟父亲提出要求,父亲总是默不作声,一如既往地烧着他的菜泡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明白了父亲的苦心,那一碗菜泡饭里包含着父亲那份望子成龙的渴望。在那个年代,要改变自己的农村户口,要改变命运、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就是努力读书,千军万马挤上独木桥——考上中专或大学。户口情节化作了父亲每天早上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散发着父爱的清香。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开了生长18年的古镇,也久违了父亲那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每月30元的补贴让我可以在大学食堂吃上不错的早餐,馒头,花卷、油饼,包子……连时髦的酸奶也隔三岔五能喝上一杯,父亲的菜泡饭也成了我遥远的童年记忆。现在,我吃过高级宾馆特级厨师烧的各种各样的菜泡饭,其中有一款龙虾菜泡饭,鲜红雪白翠绿的一大锅,盛在精美的大碗里,龙虾的鲜味被高汤充分地激发出来,极香极鲜极美,但我总感觉好像少了什么味道。我也曾心血来潮给读小学的儿子烧过几次,但总遭到儿子的强烈抗议,最后还是去买了他百吃不厌的手抓饼。父亲过世七年了,父亲的菜泡饭也成了我绝版的回忆。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毅然辞去优裕轻松的行政工作,内退下海经商,从一间几平米的小铺子做起,省吃俭用,就为了给两个儿子买房置业。在他卧床之时,还托朋友买了一套旧的商品房给母亲,也算做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安置。父亲去世时我曾经写过一首七律来总结他的一生:“突染沉疴已四年,由肠转肺岂回天。癌魔肆虐身焚火,铁汉摧残气塞咽。没世功名唯有俭,一生创业不需鞭。家严驾鹤杳然去,遗蜕慈颜化白烟。”不知在天堂的父亲还记不记得他那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托尔斯泰曾说过:“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能吃上亲人给你烧好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或者你亲手烧好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看着你爱的人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我也打算有机会给儿子讲讲他爷爷的菜泡饭以及菜泡饭背后的故事,那故事洋溢着幸福的主题——爱、温暖、期望和责任。
作者简介:邵勇,号山阴客、游心斋,笔名勇哥,生于1971年,萧山临浦人,中华诗词学会、浙江诗词学会会员、浙江时代诗词研究院研究员、萧山区诗词楹联学会理事、区作家协会会员,《湘湖诗词楹联》副主编,萧一职高级教师。1994年毕业于杭大中文系,诗歌发表于《中华诗词》《中华辞赋》《中国诗赋》《中华诗词月刊》《诗词月刊》《长白山诗词》《东坡赤壁诗词》《诗词丛刊》《浙江诗联》《诗谭》等,多项征文大赛获奖,著有《舞雩归咏——游心斋诗文稿》(四川民族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