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没有悬念
作者/梁曦
中秋早已过去,但今晚的夜色似乎分外诱人。苏芸站在阳台,望着那轮清辉出神。一些思绪恍恍惚惚,仿佛月亮石旁边的那缕浮云。她,也许想起了不确定的远方,也许什么也没想。
苏芸是个温婉的女子,别看年岁不小,走在路上总是有回头率的。平时外出,只要有风寒,她都不忘那顶蓝色小圆帽:一来呵护阳气,二来遮挡白发。这,反倒使她平添了两分优雅,可谓“一箭三雕”。
那天,弹完琴,准备好中午菜,抹了一点遮瑕膏,就戴上帽子出了门。她,想去滨河公园僻静处走走。打开手机,竟看到微信中多日不见的“T”送来一杯腾着热气的白咖啡。苏芸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也不免回忆起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儿。
周二上午,刚练完八段锦,苏芸就手持 OPPO,对着便签上的文字吟咏起来: “在一朵花的冥想里,默诵着你的名字/穿过茶肆舞榭,穿过几行幸福的脚步,我看到……”这源于上周,她和几位知友相聚,赏了菊,拍了照,也淘到一块“璞玉”——诗素材。她急着把它打磨出来,让那些文字开出意象的芬芳。
此时,苏芸本想继续斟酌两句,却习惯性地点开微信,看看新发的链接里有没有喜欢的内容。忽然,她瞥见通讯录多了一个红“1”。进去一看,“‘夕阳有点倦’(以下简称T)申请添加你为好友”——来自“向幸福出发”群。苏芸脑子转了转:“又一个孤独者?年龄不小?离异了?丧偶了?哈哈。”仔细看去,头像是略微放大的“一休”,却穿着天蓝色运动夏装。朋友圈没有任何内容,只是封面奔跑着一个少年。
“闲来交友的。”苏芸无心于此,便自顾忙去了。数小时后再次发来:“‘夕阳有点倦’申请添加你为好友”。仍没搭理。
虽已闲居数月,可苏芸从没闲着。除了必做的家务,她已不再是十年前害怕独处的自己,诸多爱好早已充塞了私密空间。见花是月,见月是诗——这是给自己的个性签名。她也时时发发朋友圈,但主要浏览几个文学群和感兴趣的公众号。至于交友,那得看人了。
又过数小时,闲下的她才略带好奇地从群聊中找到该访客。共两次记录:“一年很短,短得来不及细品初春,就要打点秋霜。”“我谈过最长的恋爱,就是自恋。让我们低配生活,高配心灵。”短小的,倒也不俗。随即通过,便也作罢。
吃过晚饭,T发来一条消息:“晚上好。”苏芸应了一声“好”,“不忙吗?”“忙。”“打扰了。”“嗯嗯。”
周三来了早安问候。苏芸回了“谢谢”的表情符。“姐,怎么称呼你?没有打扰你吧。”回了个昵称:“静女其姝”。正吃早餐,又来了:“吃饭了吗?”后面带着叹气的表情。等回应之后,立马自我介绍:“恩。我叫丁小虎。在忙吗?”“对。”“哎(叹气)!”苏芸应付了一句:“你很闲。”言外之意是我的事情很多,没空陪你聊哦。 T却回复:“我放假在家,没啥事。”
在职?在学?离异了?想找人闲聊?但凭直觉,应该差不到哪儿去吧,于是苏芸回了一句:“那正好,休整休整。”“心烦哎。”继续叹气。即便是路人也可安慰一句“别烦。”
“纠结,压抑哎。”能有天大的事么?苏芸并不想关注那些,只是希望人人都快乐。于是打出两行:“出去走走,亲近一下自然就好了。再回过头来看,那些都不是事儿哈。”
忽然,电话铃响了,闺蜜姗姗要她去新开张的艾灸馆体验。这也是苏芸多日的想法。
来到艾灸馆,见姗正替别人灸疗。寒暄几句后,她找了张靠门的椅子坐下,又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竟看到T连续发来三次“姐,你好”。这么急切地打招呼,有啥事呀?苏芸犹豫片刻,回道:“好。”
旋即发来:“姐,你说我发现妈妈做错事,该不该说?”
妈妈?这是一个小青年吧?妈妈会做错什么,竟让儿子忙不迭地跟网上素未谋面的人讲?
像是在揣测说出来会有何效果,T问道:“你多大了?”“我应该是你妈的年龄吧,退休了。妈妈错了,你是该说啊。”“恩,那你是阿姨了。可我说不出口,感觉自己好没用。”又是一叹。
这时姗走了过来,替她把机器开关打开,告知坐凳很快就会升温。
看了一眼手机,苏芸暗想,这人怎积了那么多怨气?便反问:“对自己的妈咋会说不出口呢?” “我,我发现妈妈出轨了!”那头的T像是鼓足了好大勇气才吐出攒在心头已快发酵的字眼。
啊?!的确有点不好说,但是否另有原因?苏芸不自觉地进入了女性思维:“我也是女人,或许我能理解你妈。“ “如果不是看到手机,打死我也不相信妈妈会变成那样子哎。”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避免被钓鱼,苏芸还是有些生疑:”你这么年轻干嘛取个带秋天气息的网名?”T绕过此问,接着叙述:“我没谈过恋爱,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妈妈哎。”
“怎么想到加我的?以为我很年轻吗?”苏芸的疑窦未完全解开。她说此话也是有根有据的,因为自己的头像已多次被人误读。
“没有别的意思,阿姨。就是心里纠结,不知怎么办,想找个陌生人诉说。”隔屏似乎已能感受到对方的诚恳。
苏芸心头踏实多了,她坐上疚疗凳,感觉一股热气正徐徐往身体里钻。一会儿,姗过来聊开了,说这玩意儿是如何如何好——俨然把闺友当作生意对象了。珊还悄悄告诉苏芸,大林子的女儿二婚,居然又生了一对龙凤胎,把她妈美得……疚了半小时也就听聊了半小时。姗这家伙可是个话匣子。一块儿长大,她们太了解彼此了……
告别草香浓郁的艾灸馆,走在回家路上,苏芸竟有元气满满的感觉。她来不及陶然在躁动的秋风与满衔馥郁的桂香里,又点开手机,看见对方发了两遍“阿姨,我打搅你了吧?”
还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苏芸主动询问:“你爸爸呢?我理解你啊,我曾经当过老师呢。”意思是我应该能帮你更多,可以放心交流。
“爸爸他们在外地合伙做生意。也怪我,去年还主动给她报游泳班,结果,跟私教……哎!”似乎叹息一声比一声沉。
呀,这不干柴烈火吗?苏芸觉得自己应该猜到七八分了,立刻建议:什么也别说,暂时冷淡一下,看妈妈有什么反应。当然,儿子得表现得不开心,让妈妈主动关注。
由于顾及路上安全,她打了一个错别字也没去纠正。但这并不影响对方的正解。
“那个人还大不了我几岁,简直就是对妈妈的侮辱哎。”
“这也真是,你多大啦?”
“我今年22了,离家已六年。”
“那你可以私下质问那个人。”
“没有他联系方式,妈妈居然还给人家转款。”
“难道你爸很对不起她吗?是不是他俩要分手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不过,你可以提醒你妈为你考虑考虑。”
“恩,搞不懂她哎。感觉她们夫妻都很少说话,可能经常分居的原因吧。阿姨,我可以直接问我妈吗?”屏后一定是双焦灼的眼睛。
走着走着,路面不平坦起来,苏芸索性切换成语音模式——
“当然可以。你就问他和那个人是否有特殊关系?”
“聊天记录可以证明他们已经……哎!阿姨,你知道吗?人家居然骂妈妈骚货(叹气)(叹气)(叹气)!”
这男的怎么啦?爱了,不爱了?两人关系逆转了?苏芸倒想听T继续说下去。
“明摆着就是玩,为了我妈的钱。”
“你要听听你妈怎么说。这也说明那个人不喜欢她。那你更该责问妈妈,为什么要这样?提醒她尊重自己。这样的男人,即使跟着也没啥意思呢。”苏芸竟滔滔不绝起来,像是在拯救一个溺水者,“如果你妈爱你,她会给你解释,那你就再次提醒她悬崖勒马,不要赔了钱又赔了人。”
“简直没想到,妈妈手机上还存有色情视频,她曾多次提醒我不准看这些呢。唉!”
这下苏芸大体能勾勒出一个孤单、富足且悠闲的女人来了。有点惊愕的同时,她不免下意识地一闪念:不会马上发过来吧?谁知道呢?
“阿姨,你今年多大了?我妈她44了。”为了让对方放心——在这里说话是安全的,苏芸想报出自己的真实年龄。
突然,“嘀……”,一阵轻柔的喇叭声把她的视线吸引了过去。原来,一辆小车在街对面缓缓停下,里面摆动着一只手臂,一个女孩在车窗口朝她咧着嘴,尖声喊着“老师好”。苏芸认出这是十几年前教过的调皮姑娘——莉莉。她笑着向父女俩挥挥手,回个礼,朝前走去。
刚走两步,T又来了:“长年分居生活,可能爸妈都没感情哎。”“其实你妈应该和你爸好好谈一谈,不能在一起就算了,重新找一个好人。也许你爸只知道发钱给你妈,其它方面关心不够吧。他们夫妻双方该解决一下,做子女的也希望他们幸福。女人嘛,要么就不找,要么就找一个值得爱的。还应该出去找一份工作混时间,没有事的人总会想东想西。”
那边叹气:“哎,妈妈说的爱人家,无非就是为了性罢了。”顿了顿,又问,“阿姨,妈妈这个年龄是不是很渴望性?”怎么回答呢?不会是试探吧?毕竟是过来人,苏芸没有作答,转身去超市买了一点姜。
那头的T像在自说自话:“恩,作为子女,我当然希望爸爸、妈妈都幸福。可是这样妈妈就真的幸福吗?想不明白哎。” 苏芸犹豫了片刻,回了六个字:“关于性,都有吧。” “恩,在家这么久我也没注意。就是那天夜里,听见妈妈房间有异常的声音……后来又翻看了她的手机……哎哎!!”
是如释重负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总之,他又重重地“哎”了两声,两个“!”仿佛两枚并肩的子弹擦屏而过。苏芸感觉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道:“你是一个好儿子哈。”语气里有满满的真诚。那一刻,她完全把T视如自己的学生或孩子了。是呀,若屏幕上跳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言,他比自己的娃还小呢。
无意间,苏芸竟错摁了语音通话键。她急急掐断,但那边却很快来了T的通话头像。苏芸一听,这是一个似在发育期的男声。他时而流畅,时而卡壳。短暂的沉默像一支不和谐曲子里的休止符。它们想结束一些什么,但隐隐一声啜泣又迅速串起了他的回忆——记得那些年我还小,爸妈总是忙,我就时常寄居在外婆身边。每当顽皮时,外婆就会数落我:“小虎子,你要多向你妈学习呀。那时,读书条件多差,可她回到家还要喂猪、做饭、带妹妹,夜里才写作业。要不是因为家里穷,你姥爷不让她继续念,我这大闺女哦,定能成为咱村的大学生哩。唉!“外婆的话里总带着深深的遗憾,我也情不自禁为妈妈遗憾起来。
又是沉默,又是隐隐的啜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可他?”苏芸想。其实,苏芸曾经也是一个苦命孩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对于所谓的苦难很敏感。于是,她感同身受着;于是,T母亲的另一面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起来:这应该是个优质女人吧?
“妈妈还总是教我,做人要孝顺,懂事,多学点有用的知识。她一直是外婆嘴里引以为傲的大姑娘。那么多年里,和爸爸一道打拼,好不容易让生意的路子越来越宽……可现在……阿姨您说,这人咋说变就变了呢?”说到这儿,他咳嗽了两声。
是呀,咋说变就变了呢?苏芸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顺便买了一盒坚果,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家楼下。这时,又见T䃼充介绍:“我本来在成都学护理,今年考到上海学设计了,疫情原因才待在家里的。我曾经还想当军人呢。”多好的娃啊!他的父母、他的家该走向何方呢?苏芸不禁替孩子郁闷起来。
“谢谢阿姨跟我说了这么多。”此刻,苏芸似乎真切感受到T的那份愉悦与轻松,不禁心生宽慰:“不用谢,我大你妈十多岁呢。能帮到你,哪怕一点点我也很高兴。跟你父母多沟通沟通,快乐起来哈。”……
一天两天过去,苏芸为自己能成人之美而沾沾自喜,但渐渐地,她又猜想这真实中的不真实或不真实中的真实。
“语音里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是有变声软件么?不会发什么视频过来吧?或者……”这不,她心里还泛着嘀咕。其实这段时间苏芸并不怎么开心,一些烦忧不时袭来,也不知向谁诉说。但她真心希望那个青年好,希望这世上多一个幸福的家。这大抵就是“人性本善”吧。
又过了几日,她从姗姗艾酒馆回来,准备收录、整理这个故事。“如果有人读到它,如果天下为人父母都不忽略孩子的存在,我也算不上卑鄙的告密者了。”苏芸暗自思忖。
然而苏芸毕竟是苏芸,她并没忘记“网络”是一张无形的网:T,会否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另换一个头像与微信名,或者,以任何方式消失?
这样想着,却又不自觉点开微信,上滑,上滑……直至看到那个青年还是那身天蓝色运动装,还是那句:“一年很短,短得来不及细品初春,就要打点秋霜”……
一晃,已半月有余,这段时间,“夕阳有点倦”快乐了没?他爸妈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苏芸情不自禁又想到那事儿。但按个性,她是不会主动打听的。
不知不觉,她已在滨河公园溜达了两大圈。一条窄窄的河相隔,那边是活动场所,斗地主的,打“贰柒拾”的,闲聊的,健身的,卖旧书的,偶尔买菜的,不亦乐乎,自然也混合着一丝痰迹和呛人的烟草味。
河这边倒是世外桃源。一条小径蜿蜒其中,放眼望去,那棵古榕,那些不愿零落的花草仿佛都点染上了秾丽的秋意,她最爱的芙蓉还站在高枝上守着最后一抹热烈。而一只鸟窝,似已静静等待旧人的归来。苏芸抿嘴一笑,因为她也想念那窠巢中的老友了。
提着一袋新鲜的香菇走往家的方向,与一声声汽笛擦肩而过,苏芸似乎浑然不觉肚子已开始唱空城计。
至此,故事似已毫无悬念,但故事里或故事外的那些事呢?在嘈杂的车流里,在熙攘的脚步中,或许,每个人都需要一只倾听的耳朵,一个藏于密林且能吸纳声波的树洞呢——苏芸对自己说。
吃过晚饭,她忽然听到隐约的提示音。走过去拿起手机,见是那个骑友在约,依然是微笑的模样、清澈的双目。苏芸不知自己是否也在等待心底的一念。但,几行文字扑腾着翅膀,仿佛归来的旧鸟,瞬间盘踞了她的天空:
别说太阳不在冬天升起
别说,你撒下一张渔网
让这个世界猝不及防
我们身陷其中,不见彼此
但乳白色的薄雾
绕着栀子香。长明灯在背面
我终归看清你
纯净眼眸里山泉声流淌
……
不觉间,夜风已袭来,那枚月亮恍若披上轻纱。秋气渐凉,苏云转身回房。她拿起手机,竟是T来了:“阿姨,晚上好。”
“还没返校吗?”
“月底假期到。”
“上次不是说后天吗?”
“改了。今天早上,我跟妈妈聊了很多。原来,爸妈分开是有他们两人才能理解的原因的。”
“哦哦。其实,只要拨开那层纱,就能看清不再陌生的面孔哈。云还是云,水还是水,沟通好了就好。祝福你,也祝福你妈妈。”
“谢谢您。嗯嗯(双手合十)。”这回,T终于给“恩”加了两张幸福的小嘴,让它们,和别的文字一道回到正轨。此刻,苏芸也似乎看到了更远方,那个奔跑中的少年逐渐长大……
月光轻轻地洒进窗来,走到梳妆台前,瞧了瞧镜中熟悉的自己,摸了摸眉梢,那儿有一粒跟随多年的醒目斑痕。苏芸在心里说:“快入冬了,你该换上那顶猩红色小呢帽,也该喝杯玫瑰解郁茶了。”

【作者简介】
梁 曦 原名梁瑞琼,高级教师,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刊物、省市平台并获奖。躬耕生活,且行且看且感动。诗文,乃茶余饭后那块棒棒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