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 【纪实小说】
文/武双喜
一
七十九岁的他,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精神矍铄,正聚精会神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新闻———志愿军烈士遗骨迎归祖国。看到此情此画面不由他浮想联翩,心里五味杂陈,甚感光阴似箭。他的思绪瞬间回到了七十年前的童年时代,他的乳名叫金狗,那时候医疗不发达,村里老一辈人给娃娃起名都是些鳖把名字,说是这种名字的孩子好养活,诸如毛娃 狗娃 毛蛋 猪蛋 狗蛋 鳖蛋 憋娃等等,其实是父母心疼自己的孩子才起的这昵称名字,不成想,一不留神这爱称名字由孩童时期叫到了人生暮年。
一九五一年四月的一天,村里锣鼓喧天,喜气洋洋。新兵们个个胸前佩戴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金狗和他的小伙伴们腰间系红丝带,小脸蛋上抹着红胭脂,列队步调一致地跳秧歌舞,双臂左右摇摆,双脚左右踩着欢快的鼓点。乡亲们正在欢送新兵参加抗美援朝。
二
金狗家在凤山县曙光公社跃进大队东庄生产队,他和大哥大嫂同在一个院子居住,他常常会受到兄嫂无微不至的照顾,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和睦。随着时光的流逝,家大人多,分家过日子,虽然分家生活,但亲情从未冲淡,愈加浓厚,大哥大嫂给予他的关怀让他念念不忘。
金狗六七岁时在马戏少儿班练习基本功,起初练习拉大顶,七八个小孩晚上睡的麦草铺,半夜教练吹哨子起床练功。头朝下,双臂手掌撑地,腿脚朝上依墙倒立。小孩子们胳膊支撑困了用头顶挨着地,让胳膊缓缓,头顶疼了又把受力点换置于双臂手掌,如此轮番替换练功持续近一个小时,谁要是腿落下来,教练会用竹棍敲打脚髁,被打小孩啼哭不已,其他小孩恐惧挨揍只好硬撑,休息十几分钟后又到院子里站成一排,教练喊口令:一二三。一排孩子同步跳跃运动,教练瞅准时机将竹竿从学员跃起的一瞬间顺地面甩打过去,如果谁步调不一致,独立落下竹竿就会磕打在脚髁上,小学员会发出一声惨叫,啼哭哽咽。上下跳跃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教练让孩子们歇息十几分钟后又继续操练,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到了割麦时节,学员统一放假回家。收种忙罢又去练功,金狗抱住母亲的腿啼哭央求道:娘,我不去了!我受不了!娘,我不去了!金狗声嘶力竭,哽咽着哭啼不止,金狗娘心软了,依了孩子。金狗去了玉皇阁学堂念书,三年自然灾害时,家里没有劳力挣工分,他辍学回生产队参加劳动。
他在生产队当过记工员、保管员。之后凤县三线建设,六零二信箱招工,他和乡友们一同去了有三四十人,他在凤县带队五十多人修路打夯,优美富有节奏感的号子声回荡在幽幽山谷间。筑路工人的活儿干了不到两年,因母亲患病在床,他放弃修路工人的工作,回家侍奉高堂。后又继续参加生产队劳动。一次跟集撵会买了一个手动理发推剪,先给邻居家的孩子们理发权当练习手法,慢慢熟练操作技巧,街坊邻居乡亲们都来理发,尤其是春节前,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年三十傍晚,家家户户把对联门神都贴上了,他却没有空空去忙新年事宜。即便是平时,一年四季,无论何时何地,乡亲们只要有求于他,他都是来者不拒。饭前饭后帮乡亲们理发,天热午休一会也会被吵醒理发,从不厌烦。有一回,一乡亲在他刚睡下就喊叫他,说是明天有事要出去,头发太长,觉得不雅,必须连夜理发,金狗欣然应允。如此劳累他从未收取分文。开锁配钥匙、修理拉链、修理手电筒、焊铁桶和搪瓷碗搪瓷盆依然是免费服务。金狗心中有数,乡亲们低头不见抬头见,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度人就是渡己。
三
一九五八年秋季的一个星期天,乡亲们在大跃进的感召下,全力以赴:比 学 赶 帮 超,飞跃发展!队里昨晚加班施肥,那时候还没有架子车,社员们用扁担挑着两个鋬笼挑土肥,用独轮车推粪,两个人各在梆箱边助推,一晚上施肥施了有二亩多一点,因为,那时候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独轮车在土路上运行缓慢,所以进度不是很快。第二天队长接到大队通知,每个队须到大队部集中开会,汇报生产进度。队长给金狗嘱咐让他去大队部开会,一再叮咛争取给咱把先进红旗扛回来。到了大队部院子,大院内已是人声鼎沸,噪杂纷扰的人群熙熙攘攘。会议开始后,主持人说:都安静一下,哪个队先上来发言?金狗很是积极第一位举手发言,他郑重其事地违心说道:我们东庄队昨天晚上施肥十亩。”言罢,他心里嘀咕道:昨晚全体社员齐出动施肥才二亩多一点,我在这里说十亩不是吹牛皮了?心里如揣了个兔子似的,突突突跳个不停。他正在忐忑不安中,岂料其他队社员代表发言一家比一家高,踊跃报数者此起彼伏,
“我们队十一亩”
“我们队十二亩”
“我们队十三亩”
“我们队十四亩”
依此节节攀升,争先恐后地申报。最后竟然把金狗甩到了倒数第一。大队部会议总结后颁发先进红旗,
第一名:红旗上的图案是火箭。
第二名红旗上图案是火车头。
第三名红旗上是一匹马。
第四名是老黄牛。
第五名是白色旗子上画一个蜗牛。
金狗万万没想到他夸大其词二亩报了十亩却名落孙山,感到出乎意料,心里甚是惶惶不安,如何向队长交代?从大队部回去时,他感觉白旗有点像日本鬼子的旗帜,顺手卷起来准备带回,大队革委会领导说不许卷起来,必须展开扛在肩头。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低头扛着白色旗子回到队里村口,正好碰上队长,队长一看他肩膀上扛着的白色旗子,怒火中烧给了他左右两个耳光,怒吼道:“让你夺冠拿第一,你怎么拿了倒数第一?”他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想着我报了十亩够夸大了,没想到人家一个比一个高大上,只怪我是第一个发言,我要是最后一个发言,说不准第一名就是咱队。”那时候,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浮夸风盛行。人哄地,地哄人,亩产万石(dan)不是梦,全凭两张嘴皮子。
更有甚者,有一年夏收忙罢,交粮之后不长时间,驻队干部获悉上级领导三天后下队检查粮食工作。驻队干部卢海洋(化名)紧急与队上领导商议,连夜用粉糠机打玉米秸秆。在生产队保管室里做起猫腻,五六座笣套笣的麦笣里只有顶端冒尖处,人能看见的是小麦。仰视的麦笣里面全部填充的是糠。驻队干部为了给自己捞政绩不择手段,与队上干部欺上瞒下,瞒天过海。公社广播室的女播音员每天激昂亢奋地播报: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努力奋斗……东庄社员在驻队干部的动员下战天斗地,敢叫日月换新天!
有一年秋,刚把玉米棒收回来,还没有风干,大队和公社要求乡亲们剥玉米,由于玉米粒太湿,家家户户烧炕烘焙玉米粒,直到在炕上焙干,上交粮站。
四
一九六二年夏收后,生产队为了搞副业从曙光公社粮站拉麦,每个架子车两人,一个人在车辕里拉,一个人在车后推。拉三麻袋小麦去绛帐火车站,返回时拉煤给曙光公社供销社煤场。拉煤返回时途径扶风段家地段以北 倒虹渠处,突遇暴雨袭击,金狗和乡亲们扔下架子车直奔不远处路边一简易房内避雨,倾盆大雨携风带雨从天而降,乡亲们捡拾房间内的柴禾生火取暖,虽是夏季,由于暴雨导致气温骤降,个个瑟瑟发抖,滂沱大雨渗透山墙坍塌落下泥土,掉落的双页胡基不幸击中金狗背部腰间和另外一乡亲,金狗和另外一乡亲躲闪不及,被击倒在火堆中,另外一乡亲哭爹喊娘,呻吟不已,众乡亲不约而同地伸手将其拽出火堆。金狗被击倒后昏厥过去,瞬间没有了声息,众乡亲慌忙掐人中,不停地大声呼唤,金狗没有反应,众乡亲为他捏了一把汗,摇喊半天,金狗才慢慢苏醒过来,金狗痛苦地呻吟着,众乡亲商议将一车煤卸于路旁,救人要紧。雨稍微小点,将架子车下脚(车轮)卸掉,把金狗抱至车厢内,几个人将他用车厢抬至扶风老县城医院,那时候县城街道是青石墁道,洪水没过小腿,汹涌而下。乡亲们抬着他,匆匆小跑进入县医院帮他各个诊室检查诊治,检查结果是:肌肉挫伤、骨伤严重。由另外一乡亲陪护,三天后两人搀扶着步行回家调养。一月后勉强能干些不重的活儿挣点工分。生产队并没有提及误工事宜。
五
一九六六年 文 革 开始后,金狗被选入跃进村 毛 泽 东 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在经典剧目《槐树庄》扮演地主老财李满仓;在《沙家浜》扮演刁小三,也在其他剧目中也曾扮演过反角。跃进村剧团曾在蔡家坡、岐山县城及县城周边村镇、益店、巡回演出,当时红极一时。排练节目与劳动两不误,跃进大队全体社员一天干三晌,早晚加两班,天天加班加点劳动,夜夜开批斗会不误,那时候,开会没有工分,但不参加会议是要扣除一个劳动值的。因此没人敢缺席会议。在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的年代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造反派武斗日益激烈猖獗!今日呼风唤雨,明日反成阶下囚,造反派们大打出手,打得批斗对象脸肿眼窝青哭爹喊娘。地富反坏右站一排,挨个被暴打惨叫声此起彼伏!金狗看到受虐者的劫难动了恻隐之心,虽然他在剧目中扮演的是反面角色,但他心底是正派的善良的,待人诚恳友善,他于心不忍,实在看不下去,大声疾呼:伟 大 领 袖 毛 主 席 教 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造反派们施暴的拳脚戛然而止,会场上稍微安静了一些,只听到受虐者的压抑的呻吟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每一个夜晚对于批斗对象来说都是种煎熬是炼狱。有人说,人死后就去了天堂,那地狱呢?所谓“人间地狱”这话不是空穴来风,难道六道轮回中的地狱在人世间…?有一位受虐者在平反后特意登门拜访金狗表示谢意:”多亏贤侄一句温暖的问候,让我放弃了终结生命,被暴打不堪屈辱万念俱灰,天还没有透亮,早早起来腰间藏一麻绳,赶往东面地,经过你家门口时,你在用扫帚扫大门口。你的一句:二叔你干啥去呀?我说我去东面地扬粪去呀。多少年来没有一个晚辈尊称过我,你的问候让我顿消杂念,是你一句亲切的问候挽救了我,不然我早都寻短见了。我被平反安排在蔡中,以后你来蔡家坡别忘了过来坐坐。”金狗听到二叔平反回校工作,他喜出望外笑着说:“二叔总算熬出来了。没想到我一句平平常常的问候让你转危为安。”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没有彩排,每天都在现场直播,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六
有一年大队部为了提前实现大寨县目标,让乡亲们一天干三晌早晚加两班,半夜起来拉土拉粪,三班倒。东庄队来了一位驻队干部叫翟志华。时值腊月初七,队上谷子欠收,把谷子碾成成品小黄米,每个社员可以分到一斤小米,腊八节这天可以熬粥。天刚擦黑,乡亲们在生产队保管室门口排队分米时,驻队干部翟志华闻讯赶来大声呵斥道:谁让分小米呢?晚上继续开会。饲养室里站满了开会的乡亲们,个个冻得瑟瑟发抖,穿着单鞋的不由自主地跺脚,翟志华大声说我们要深入学习,以实际行动迎接全农会议的召开。金狗看到马灯下的乡亲们心不在焉,个个冻得蜷缩着脖子。金狗在暗处说:老翟,咱们连续开会好多天了,明天就是腊八节了,让乡亲们歇嘎子。驻队干部翟志华听到有人在顶撞他,厉声喝道:谁刚才说不让开会了?是谁?站出来!连续问了三次,金狗一看躲不过去,心里虽然忐忑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回应道:我说唻。翟志华大声说:站出来,你家是啥成份?你竟然这么胆大妄为?金狗倔强地和驻队干部杠上了,答道:我家是响当当的贫农。就这句话埋下了祸根,大队革委会开始秘密对他家开始外调,这是后话。会议结束后回到家里,金狗心里盘算着这回顶撞了驻队干部领导,估计翟会给他穿小鞋的。睡觉时就没敢脱衣服,睡了个囫囵觉,凌晨三点钟,队里上工铃一响,金狗掀开被子慌忙直奔生产队饲养室门口,拉上一辆架子车跑在第一班拉土队列中。夜空繁星点点,空气寒风凛凛,个个社员眉毛挂霜,女社员刘海发髻挂霜。拉土的社员你追我赶争先恐后,从壕里拉土直奔队里的大土堆顶端,土堆顶端处有人提着马灯登记回数,一班次数是七回。连续着第二班拉土社员上阵,直到第三班大约是四点钟左右,金狗一看驻队干部翟志华没有在现场,无名恼火油然而生,他倔强地站在土堆顶端双手在腮边括弧成喇叭状,大声吆喝道:驻队干部翟志华!你把头睡扁了!社员们已经拉了三班土了,不见你人?!连续吆喝了好多遍。适逢大队主任杨怀俊巡查至东庄队,寻问谁在吆喝啥呢?问了几遍有人给杨主任说了原委。天亮后,杨主任回到大队革委会。向县驻队在大队革委会的张部长反映了情况。张部长让杨主任把翟志华叫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来,经核对后,张部长勒令让翟志华携带自己的行李回家。从此,翟志华被从驻队干部的队伍里铲除了。直到改革开放后,有次金狗在曙光公社街道碰上了翟志华两次,翟见了他面带笑容,金狗一本正经面无表情。有次翟专程去了金狗家附近打听他家住处,想当年至诚表示歉意,看来他醒悟了有些懊悔。
在那贫困的年代,虽然日子过得恓惶,但金狗妻子给孩子的奶奶蒸的是白馒头,给孩子们却是粗粮黑面馍馍。把孩子奶奶的白馒头放在笼子里挂至卧室高处的钉子上,三个孩子在奶奶房子相互悄悄说:笼子里是咱婆的白馍馍。大孙子拿起炕耙准备捅下来,此刻孩子妈妈恰巧瞧见,拿起笤帚追打孩子,三个孩子慌不择路陆续跑至大门外,小儿子那时不到四岁,在追赶姐姐哥哥时,不慎绊倒口鼻流血,啼哭不已。孩子奶奶看到后心疼地抹泪说道:让娃娃吃点吧。金狗妻子执意不肯给孩子吃白馍馍。每年的五好媳妇奖状,队干部就送到家里来了。世上竟然有不爱自己的孩子却把敬老放在首位。难得的孝子!
七
一九六九年西府地区发生,人蓄共患病的传染病,如狂犬病,禽流感,布氏病等,传播快,死亡率高,县防疫站全面贯彻防疫病防治措施,要求尽快毁尸灭迹,断绝传染源。
这年正月二十左右,有人背一小背篓,背篓里背着煮熟的马肉,手里提着带盖的陶瓷罐子,罐子里盛着调料油辣子蒜水,放一支小木勺。走村串巷吆喝卖马肉。金狗在村里碰上,问马肉咋卖?老乡说:一碟子一毛钱。老乡说:马肉煮的烂,好吃得很。金狗经不住诱惑,咽着口水说:来一碟尝尝,金狗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净光,傍晚时分又碰上卖马肉的老乡,逐又问道:还没有卖完吗?老乡说:剩的不多了,你要再吃我给你多捏些肉。金狗说:我爱吃肝子,多放些。老乡很大方地放了近乎两碟的马肉。这是诱发疾病的温床。曙光公社地段医院获悉金狗吃了人蓄共患病的传涛病。如狂犬病,禽流感,布氏病,疯牛病也就是诱发的源头,地段医院指派部队转业的王医生前往金狗家诊治,王医生带了相关的输液药剂和听诊器体温计等,在金狗家里为他对症下药挂吊瓶三天三夜,三天里王医生寸步不离,一会儿测体温,一会儿降血压,一会儿揣摸脉搏,王医生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中夜不能寝。第三天金狗慢慢苏醒过来,微微睁开惺忪的双眼诧异地望着王医生,王医生说:我一时半刻都不敢离开你,不停地观察你的身体,你三天高烧不退,总算你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了,算你命大!金狗万分感激王医生在危难时刻救自己!王医生赊账的医疗欠款金狗在年末才给还上。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惦念着王医生对他的救命之恩,直到现在没有当面答谢感到愧疚不已!说起王医生金狗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话说在焦六村查出四号病马,县上将牲口作价给了队上,勒令对病马立即作出处置。将病马牵至土壕崖(西府方言念ai)边,在壕底提前挖好能埋下牲口的大坑。几个小伙将病马横在崖(ai)畔边上,兽医取出特粗的针管给病马打了一针,马浑身颤抖起来,几个小伙顺势将病马推下崖底,正好跌落在挖好的大坑内,壕底的社员挥动铁锨很快将病马掩埋,这事就算告一段落。县疾控中心防疫人员听说有一位名叫喽喽(音)的人在邻村卖过病马肉,不敢迟疑,连夜就去了喽喽家里,但见喽喽家里一贫如洗,队长呼唤喽喽让把煤油灯点着,喽喽呻吟着拉着泪声说:我没有洋火,没有煤油灯。防疫人员打开手电筒往炕上一照,只见土炕沿是用一根木椽挡着炕沿,没有木板炕边,两口子和两个孩子都在低沉地呻吟着,俩孩子难受地吭哧不已。队长质问喽喽,你明知道是四号病马,为啥还要掏出来卖马肉?喽喽说家里没有一分钱使唤,想着卖点马肉弄些零花钱,我一家四口还舍不得吃,每人只尝了一点点。队长怒吼道:你都去哪里卖马肉了?喽喽泪声答道:去了南首邻村。防疫人员细致观察后确认一家人无大碍,让村医疗站过来再确诊一下,便去了其他区域巡查。
造化弄人,这一年金狗不幸患上人蓄共患病还未痊愈。妻子在娘家又患病发烧。娘家来人捎话让带些钱过去看病。金狗获悉,如五雷轰顶,生活的坎坷几欲让他崩溃,他借了些钱去看望妻子。有人知道他的厄运,建议他去邻村铁庄有个神蛊老汉手到病除,答疑解惑,立竿见影。金狗病急乱投医,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了铁庄。神蛊老汉问了他的生辰八字连掐带算说:寻七个独立坟墓,各抓一把土带回家,放入盛粮食的木斗内,将木斗奉至土贴爷(土地爷)神位前,将患病事主头用红布包裹起来,磕三个头,便可万事皆顺。金狗遵循神蛊说教如实照办。金狗心里默默祷告但愿否极泰来。
八
在那计划经济的时代里,生产队一个劳动只有三毛钱,生活的窘迫让金狗彷徨不已。有一天村里来了外地口音的打豆豆(爆米花)两口子,金狗痴迷地在一旁观察了很久,队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打了豆豆。他在想,这一家子三个多小时就赚了三块多钱,想想自己日子过得太恓惶了,得想法子。晚上在煤油灯下给远在兰州的兄弟西狗写了封信,诉说了家庭的艰难,连买盐的钱都很难凑齐,那时候一斤盐一毛七分钱。信中说让他看能否在兰州买个打豆豆的机子。大约一个星期后,兄弟回信说他在一个巷子里见到过打豆豆的,询问机子来源,对方说在河南买的。他问你这个卖不卖?对方说可以卖。经讨价还价七十块钱成交。西狗兄弟有一个朋友在铁路上工作。兰州至西安446次火车,晚上九点到达蔡家坡火车站,停三分钟。与兄弟西狗往来信件沟通了有好几回,金狗按信中说的时间,半夜从家里往蔡家坡步行前往。走到后河沟里猫头鹰的叫声时隐时现,阴森的夜幕星河暗淡无光,崖背上若有若无的幻影让他脊背发凉毛骨悚然。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豁出去了,是死是活无所谓了……年轻时常常肩上搁着褡裢,半夜步行去蔡家坡姐姐家,第二天半中午才能到达,给姐姐送些刚蒸的馍馍,煮的蔓根,蒸的红芋玉米棒棒等。想起过去恓惶的日子金狗心里五味杂陈,不由伤心至极,泪盈眼眶。忽然,路边黑漆漆的树上一猫头鹰突兀地又是一阵哀鸣,他不由加快了步伐。按约定时间,金狗准时到了所说的446车次机车头附近,他听见有人吹哨子,把兄弟西狗写的字条给了吹哨子人,吹哨子人看了看字条确认无误,然后给了他打豆豆的机器。金狗顺利拿到了兄弟西狗购买的豆豆机子,满心欢喜地乘坐了回曙光公社的敞篷解放班车。上午回到了家里,没有歇息,他又去综合厂焊了支架和炉具。第二天在自家后院摸索调试打豆豆机子。刚开始装上玉米粒,第一锅烧了两个压力,打开后不行。第二次烧了四个压力火又是不行,第三次烧了六个压力有一半开花,第四次烧了八个压力玉米粒全部爆开且花特别大。黄豆尝试第一次两个压力候欠一点,第二次烧了四个压力又黄又脆。失败是成功之母!多次尝试后,豆豆机子调试成功了,金狗欣慰地嘴角翘起来了。酝酿着明天去十五里路以外的扶风县城去打豆豆。天不亮他拉着架子车,车里盛放着打豆豆的机器,炉具,煤,扳手 钳子 等,心情愉悦地赶往扶风县城。
九
话说金狗在扶风(老)县城,顺风顺水夜以继日打豆豆。一天中午有一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朝着忙碌的他吆喝道:谁让你在这里打豆豆?有证明吗?那人边说边走骑上自行车离开了。他笑着敷衍道:忘了没拿,明天带过来。那人走后,他问旁边人:他是什么人?有人给他说是工商局局长。他又问:他住哪里?有人给他指南边街道某某小区,离这里不远。他把排队的十来个人豆豆打完,有一小孩说:我和他家小孩是伙伴,我带你去。他收拾好东西拉上架子车跟小孩去了。不一会儿就到了所说的那个小区,小孩说:看,就是最里边,挂白门帘的那个房子。金狗在这个小区门口又支起摊子,一会儿又有好多人端来玉米粒排队爆米花。他给一年長老人说:姨把你玉米给我一缸子,我给你免费打两锅。老人家欣然应允。他打了一锅带糖精的爆米花,用筛子给局长家端了过去,室内有一女人和一小孩,金狗微笑着说:我在你们小区门口打豆豆,有些打扰,特意你家打一锅豆豆,望多多关照。那女人很客气地把爆米花盛入竹篮子道了声谢谢。傍晚前他的余光看到王局长进了室内。从此他在县城没人撵他走。直忙到夜里快十一点钟,他拉着架子车匆匆回家,路上寒风凛凛,他累得气喘吁吁。行至杨家底村饲养室门口,他冷得受不了逐敲门呼唤,室内有人搭声:谁呀?这么晚了,啥事?他听出是杨宝存。他说我是金狗,到扶风去了一趟。杨宝存开门让他进入室内。金狗说:赶紧让我在你的炕上暖暖脚,冻坏了。杨宝存又问:你得是从壕里过来的?金狗说:就是从壕里过来的。杨宝存惊愕地说:生产队上工半后晌天黑之前就下工了,不敢在那里磨蹭,壕里崖(方言读ai)根脚狼窝里,狼下了一窝狼崽,好家伙,你胆大得很!两人聊了很久,天明了,金狗在杨家底村子开始公开打豆豆。一直忙到半后晌早早就回家了。
曾有一次金狗在扶风(老)县城打豆豆忙到夜里十一点多,最后一个人关切地问他:你黑了歇哪里呀?他叹息着说道:没处歇。那人说:你到南小巷最里头有个石灰窑,那里有一个人晚上值班,你到那里凑活一晚上吧。金狗拉着收拾好的架子车去了南小巷。快到石灰窑时远远看见了炉火。行至石灰炉跟前,门锁着不见主人。金狗把架子车放在窑门口,走上石灰窑顶,瞬间感觉到火焰的余热暖和了面部,他坐在窑口旁边,暖暖左侧,一会儿又换一下,暖暖右侧,突然间丢盹滚下了坡底被一堆石灰渣挡住了。摔得他浑身疼痛不已,他呻吟了一会儿艰难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石灰。他心有余悸,万一朝里边倒下去掉在炉火里,他越想越后怕。吉人自有天相。良善之人天必佑之!
有一次在县城忙完已经夜深了,他拉架子车从十里铺回家行至一水渠阶水处,水渠旁有架子车能通行的小路,坡度很陡,他拉着架子车远远跑起来,以起到助力作用。跑到坡路的上半截,车子突然间停滞不前,定格在坡道上,他低头俯身竭尽全力几乎与架子车平行,口里喘着粗气,停滞了有一分钟,车子慢慢向后溜去,他心里嘀咕着:不能倒到水渠阶水坑里,那样非死即伤,会摔得更惨,只能往渠边的田地里退去,瞬间车子甩向田野,他晕厥了过去。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他才被冻醒了,呻吟不止,强忍着浑身的酸痛摸索着寻找车子,在草丛里摸到了车轮朝上的架子车,他将车子翻过来,定睛一看。近处全是墓古堆(坟茔),一种不寒而栗的阴气袭遍全身。他又想只有人害人,哪有鬼害人的?立时战胜了恐惧,他想应该先将空架子车拉上水渠坡上的路面。再到墓古堆(坟茔)里摸索寻找其他炉子 炉具架子 煤袋子 钳子 扳手 将这些都拿上架子车箱里,整整寻找了近一个小时。只有零星的星星眨着眼睛,深夜的寒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确认所有东西齐全,他拉着架子车艰难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有一回,爆米花排队的人只剩下五六个人,金狗自言自语道:把你们这几个打完了就歇下了。有位老太太问:为啥呢呢?金狗无奈地说:打完就没有煤了,只能歇着。老太太指着一个小孩说:她妈妈在附近的煤场上班,离这里很近,让那孩子给他妈妈说说,弄点煤估计没问题。金狗怅然地说:我没有煤票啊。金狗给老太太说:姨,把你玉米给我一缸子,我给你免费打两锅豆豆。老太太欣然应允。金狗打好豆豆给了老太太指的那个小孩,金狗和那个小孩一同去了咫尺之遥的煤场,小孩提着一袋子豆豆进了煤场,金狗在大门口等着。小孩妈妈正好在开票处门口站着,问清原由。小孩妈妈示意让孩子去煤场门口叫来金狗,金狗给小孩妈妈说明来意。小孩妈妈说:你一会儿拿个麻袋过来就是了。金狗喜出望外连忙道谢。金狗回到摊子处给老太太打了两锅豆豆,收拾东西装车去了煤场。开票女人给金狗说:你去到煤堆子上给你装去,装好了去过磅。金狗满心欢喜地把架子车拉到煤堆后面,左手撑开袋子,右手挑拣枣儿大小的煤块,拣了一袋子煤,拉去过磅120斤。付钱后,金狗给开票女人说:明天让孩子来,给孩子再打些豆豆。就这样金狗从此不愁没煤烧了,解了他的后顾之忧。
有一回打白豆(黄豆)和旁边人聊天疏忽了气压,本来黄豆四个压力,结果聊天误事,他忘记是黄豆以为是玉米,烧至八个压力时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坏了。豆豆机器嘶嘶地冒着白气,他提起豆豆机器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他大声大声疾呼:都快闪开!他扔下豆豆机器也躲开了。从对面楼上 下来一个男人,看到一个黑疙瘩冒着白烟,不知何故,一看很多人都躲得远远的,他又惊慌地跑上二楼,感觉不妙,又跑下楼出了楼道口慌忙逃之夭夭。丁字路口一骑自行车的男人行至冒白烟处,一看不对火,慌忙跳下自行车,抓住手把提起车头迅速调转一百八十度,跨上自行车如竞技场的自行车赛手,屁股撅起猛蹬脚踏扳,骑着车子飞也似地离开了。过了好大一会儿白气小了,金狗才胆怯行至豆豆机器很轻松地掰开了,倒出来的全是烧焦的黑粒粒。恐怖解除了,打豆豆继续进行着,给事主赔了两锅免费的,就算了结此事。
十
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中期,那时候人们生活用水全凭摇辘轳从50米以下的水井取水。水桶掉落井里的事时有发生。村里百分之九十的水井,金狗都下去过,大多数都是捞桶,也有一乡亲晚上十点多了,急促地敲他家的头门,央求让他帮忙把猪娃捞一下,他实在是面子上抹不开,就答应了。到了事主家里说是绞水时,两个刚买回来的猪娃(猪崽)乱跑,掉落水井里。金狗捆绑好自己,打着袖珍手电筒下至井底将两个猪娃绑好放入鋬笼里,很快就打捞成功了,那一家子感激涕零。那时候他为乡亲们捞桶从来没有收过辛苦费。有时碰到饭时吃一碗搅团,那时候人们的主食就是粗粮。
有一天半中午,马队长急匆匆来到他家说让他去捞人。捞人五块钱,如果井下没有人,给你一元钱。去了事主家问明原由,金狗捆绑好自己,带上手电筒,让井上两人摇辘轳送他下井至50米以下。下至一半,他向井口大声疾呼:快往上吊。井上人不知何故,慌忙将他吊上来。他说:我不能带手电筒。其他人也是心知肚明默认了。金狗再次下井,下至井底水面处,他用事先带的镰刀朝水面拍打,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收起镰刀,开始双手在水里摸索,井下一片漆黑,摸到了毛茸茸的毛发,瞬间一股寒气让他不寒而栗。他稍作镇定,硬撑着胆子,继续摸索,亡人是俯身脊背朝上浮在水面,四肢垂吊在水里,他将亡人双腿揽入怀中,仔细用绳子捆绑好两个脚髁,再将绞水的勾搭穿过亡人的双脚髁,用绳子绑扎结实,他摇了摇绑他的井绳,井上人摇辘轳将他吊至井口,他全身粘满黄泥浑身湿透。他出了井口说:往上吊那个绳子,两人摇辘轳将亡人吊至井口,拖出来放在蓆上,再细看亡人额颅和半个面部皮掉下一半,恐怖至极。金狗说:幸亏没有带手电筒,不然估计把我吓个半死。安埋亡人那天,马队长叫金狗去吃了招待面,那是平时,没有肉臊子。走时马队长给了他一盒一毛九分钱的香烟表示感谢。他说: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乡亲不必客气。
十一
在那贫困的年代,乡亲们让他修锁子 手电筒 拉链 焊搪瓷碗 焊铁桶等等,他是有求必应,只是感觉时间不够用,午后想歇息一会儿,这么多活压着,只能勉强硬撑着干。省吃俭用买了一个手动理发推剪,先给娃娃伙理发,慢慢熟练了,乡亲们找他理发。尤其是腊月底,理发人络绎不绝,给乡亲们理发他连贴对联的时间都没有,直到晚上天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安顿家务准备过年。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任劳任怨为乡亲们服务,从来没有收过辛苦费。手扶拖拉机兴起时,他买了一台二手车,拉土 拉粪 拉柴禾 旋地 碾场,都是欠账,那时候旋一亩地才三块钱,各种辛苦后要账能要了一两年。一块两块三块五块赊出去账,时间一长,他都不好意思上门要了。手扶拖拉机干了十七年,在这上面也没有发家,因为他心里过意不去只收了油钱。有一年初夏快搭镰时,他将手扶拖拉机主机拆开检修,所有黑疙瘩零件摆了半个院子,有乡亲们在他跟前登记碾场的人有点后悔了。一看这阵势,啥时候才能修好?他用了几个小时很快将手扶拖拉机检修安装到位,机器声音好听运转正常。到了碾场时节,日夜辛劳。白天碾场过于劳累在麦草垛里眯一会儿,送来的饭,没有瞌睡香,可见劳累过度。龙口夺食时节,乡亲们迫不及待叫醒他,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了伸疲惫的腰身踏上车,继续鏖战。
金狗命运多舛,生活的不顺,各个时运的无奈,也有对生活现状的无助。他遭遇各种失意和厄运,在凄风苦雨 惨雾愁云的考验面前,他有不屈不挠的精神,不向命运低头。风再冷,不会永远不息,雾再浓,不会经久不散。风息雾散便是阳光灿烂!风雨过后终见彩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吉人自有天相。时来运转,鸿运当头,三个孩子长大成人事业有成,家业兴旺,皆大欢喜,阖家欢乐。
【作者简介】
武双喜,男,1962年生,陕西宝鸡人,文学爱好者,现居西安。宝鸡市杂文散文家协会会员,扶风县作协会员。2015年起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陕西市政》等杂志及《鲁茅文学》,《陕西文谭》,《宝鸡作家》等平台发表过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