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生涯三题
庞进
1奔赴
在报纸上看到一组照片,是当年省城各界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镜头。钟鼓楼上下,横幅凌空,红旗飘展,大锣大鼓敲得喧天动地;一辆辆“解放”披红挂彩,浩浩荡荡地驶过宽阔的大街。两边,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老师同学弟弟妹妹含笑带泪的目光;车上,簇拥着一副副青春的面容,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帽,但都把拳头举得高高:“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上山下乡闹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

这场面是让人感慨的。作为一千四百多万知青大军中的一员,捧读这样的照片,回味当年的情景,心窝里就有了潮水拍岸般的涌动,尽管时光已晃过去了几十年。
那么隆重的场面,那么多人夹道相送,这样的情景我没有领略过,想那一定是终生难忘了。我是骑着自行车,带着铺盖卷自己去的。我的父母在基层的地段医院工作,这使我从小吃到了一份商品粮。由于户口不在大城市,也不在县城,而是在一个名叫“栎阳”的镇上,这样,我的下乡就比城里的同龄人简单了。打了几次电话到临潼县知青办,一得到我的插队地点是徐杨公社的确切消息,我就在家里呆不住了,赶快去镇上办了户口手续。母亲理解儿子的心情,帮我收拾了行装:一被一褥一盆一缸外加几本书而已,我朝车上一绑一挂,就出发了。这是1974年3月,我高中毕业两个月之后的事情,其间还过了一个农历年。
徐杨和栎阳毗邻,我的高中就是在属于县办的徐杨中学读的,因此路是很熟悉的了。出医院门向北,先走一段土路,然后上渠岸。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初升的太阳洒下金箔般的光芒,春风微微,渠岸两边的杨柳抖动着快乐的叶子,田野里的麦苗一片青翠,汪汪洋洋的像绿色的海。路面又光又平,我的身上满是阳光,我的眼里也满是阳光。大概是哼了一路的歌儿吧,十五华里的路程没怎么蹬就到了。
公社大院里正在开大队干部会,我向一位社领导报了到,这位领导就朝院子里喊:“老田,给你们大队分一个知青!”扎白布腰带,披着黑棉袄的老田,当时正蹲在房沿台上抽旱烟,听到喊声就快快地把烟锅磕了,站起身来,和走出房门的我握手,说“欢迎欢迎”。公社领导介绍说:“这是屯刘大队的大队长,你就跟着他走吧。”老田提前退了会,带着我出公社大门拐弯向南,骑了六七里路,到了。“把你安排在西刘吧。”老田说。于是,当天晚上,在吃了连锅面和炕馍片之后,我就睡在了西刘生产队邵大妈家东厦房的土炕上。两三个月后,其他知青才陆续到达。
我的插队生活就这么开始了。这样的开始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平淡无奇的,在我却是重要的,意义非凡的。它掀开了我生命篇章中崭新的,也是珍贵的一页。且不说后来的认识如何,当时的感觉是新鲜的,豪迈的,是壮志在胸激情满怀的。是啊,我们是在投身一个壮丽的事业,是在为无比美好的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是在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干一场革命。我相信,千千万万的知青战友,在奔赴白山黑水红土黄原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使我理解了当年国统区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闯关过隘,千里迢迢地奔赴延安;理解了许许多多的热血男儿义无反顾地奔赴抗日救亡前线,理解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每种奔赴,都有理想在召唤,都有信念在支撑。而奔赴的行为本身,也总是要焕发出或豪壮或崇高的色彩来。想想看,今天我们读夸父追日,读精卫填海,读愚公移山,读西西弗推石头,所宝贵的怕早已不是他们所要达到的什么目的了,而是体现在这些行为中的精神和气概,一种勇于献身的精神,一种慷慨壮烈的气概。
2俭朴
读一些描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作品,常常能见到“峥嵘岁月”“苦涩年华”“苍凉青春”,甚至“艰难时世”“不堪回首”等等词汇。也有朋友问过我:“你下乡的时候苦吗?”我说看怎么说了,和现在的生活相比,那些年月是够苦的。如果回到当年,以那个时代劳动人民普遍的生活水平作参照,我的下乡是算不上多么苦的。和那些去穷山恶水荒原沙漠插队的战友们不同——他们是吃了大苦的,我下乡的地点在关中平原,而且是被称作“白菜心”地方,地平土肥,秋麦两熟,不遇大灾,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况且,我常想,农民群众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们要是喊叫苦得受不了的话,他们又该如何呢?
我这样讲,并不是说我下乡是享福去了,不是这样的。随着其他知青的陆续到来,邵大妈家住不下了,生产队就将两间场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让我们住。场房是农忙时堆粮食放工具的地方,黄土打墙,麦草苫顶,挖一个窟窿做窗,安一扇漏风透气吱吱响的门,我们就搬进去了。没有床,就抱麦秸,打地铺。麦秸铺睡久了会上火,眼红嗓子干,于是就找能支床的材料。我在饲养室后院发现一具废弃的弹花机架子,便抬回来,钉子拔了拔,油污刮了洗,铺一床生产队晒棉花用的竹箔子,放上褥被,就是一个不错的床了。
下乡当年,我成为组织中人。第二年,我被任命为大队党支部书记。会多,常往其他小队跑,吃饭没个准时,不好意思给点上的其他知青添麻烦,就移居到新东队,住进饲养室院里的一间小屋。一块水泥板支起来,是桌;两块木板架起来,是床;门边地方宽一些,刚好盘个锅灶。屋子的隔壁是草房,每当队里给牲口铡草倒草的时候,我这边就落厚厚一层灰。吃饭是没办法讲究的,学会了烙锅盔,但常常是一边烙,一边饿不及待地揭那黄了的吃,锅盔全部烙熟的时候,也是我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更多的情形是做连锅面吃,和面、揉面,擀薄了,切成旗花状,锅烧开一下,菜少,有了就放点,没了辣子酱油醋,一调就开吃。水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打,有时实在累得不想跑,就到对面饲养室,那里有一口为骡马牛服务的大水缸,将水面上的麦草屑儿吹开,舀上一瓢。

这段生活的印记是深刻的,以至于后来多次做梦,都梦见我回到了那间小屋,歇乏睡觉,读书看报,听牛吼马鸣骡子叫驴咬槽。如果要选择某个词汇概括一下,我不用“穷困清贫”,也不用“艰苦卓绝”,我用个“简陋”。是啊,那是一段相当简陋的生活。多少有点像身居陋巷,箪食瓢饮,贫而好学的颜回。虽没有他那样自觉其乐,德性超凡,但也没觉得日子怎么样的把咱亏了;同时,在劳作之余,也是尽可能多地读点什么,记点什么。
了解我的人常说我“生活不讲究”,是的,不讲究。衣食住行没有“派”,也没有“势”,用“简单”“俭朴”来描述,一点都不过分——当然也不愿意给人一个“穷酸”相,说我们的社会没进步。就吃饭而言,酒席宴会也去哩,朋友小聚也有的,但爱吃的还是简约清瘦的家常饭,有时候一个凉馍一个洋葱就能解决问题。孩子吃饭时掉撒了米粒,禁不住要数说两句;看到丰席盛宴上一剩一桌面,会由衷地心疼,觉得太浪费,太可惜。这一切,并不说明我是多么的高尚,也不表示我不追求现代生活的高质量,而是过去的生活,包括下乡那段生活,使我养成了习惯——不认为奢侈和浪费是好事的习惯。
3逃情
我初到农村时不满十八,走的时候虚龄二十一,正是所谓的“风华正茂”的年龄,也是免不了要接触“情”、遭遇“情”的年龄。20世纪70年代,关中农村的姑娘小伙订婚结婚都比较早,那种“娃娃亲”并不少见,“指腹为婚”的情况也是有的。因此,当我到村(那时称“大队”)上大约多半年以后,介绍我入党的大队支书就关心地对我说:“庞进呀,给你说个媳妇吧。”我说我还小哩,“不小啦,”支书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当爸啦。”我赧赧地说,“目前还是暂不考虑吧”。
最早对我有意思,并托人来提说的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她在班上属于那种积极要求进步,但学习上总是上不去的一类。毕业前夕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回宿舍了,一位同学对我说,你去一趟教室吧,有人要和你说啥哩。我去了,教室里坐着四五个女同学,都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她首先开口,一开口就是质问,咄咄逼人的样子:“你为什么不让我入团?”我不好说她条件不够,就说团支部几个人哩,上面还有校团委,不是我让谁入谁就能入的。“就是你就是你,你是团支书,不是你是谁?!”说着说着就哭了,其他几个女生也哭了。哭得我心里像猫抓了似的:唉,早知道会这样,争取一下,让她们都成为团员不就完了。由此我知道我把人家得罪了,人家把我恨上了。现在,恨上我的人竟托人来说亲,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托的人是班上和我最要好的同学。一进门就说他是受人之托,行与不行,我得给个话,他好给人家复命。我说咱先吃点啥吧,肚于饿了,就把几个蒸馍切成片,倒点酱油,在锅里炕热了,两个人就着咸菜吃了吃。末了我说你看我现在这情况,住在饲养室院里,与牛马为邻,要啥没啥的,实在没法考虑,咱那同学好像比我大两岁,给人家说明了吧,别误了人家的事情。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另一件事情又来了。这回是我所在的村子里的一位姑娘,剪发头,圆圆脸,眼睛大大的。我曾在她家吃过派饭,感觉是这家老人对人真好,上午油饼,下午饺子,还让我别生分,跟在自己家一样,只是她给我端饭时,脸忽然红了一下,让我心里倏然一动,但也没有过多的在意。几天后,她来我的住处借书,见我正在烧锅,准备蒸馍,就帮我做了做,很麻利的样子。于是,村子里就有了说法,说谁谁谁要给庞进当媳妇了。一位年长者问我,我说没有呀,他就说:“好着哩,好着哩,个子一般高,年龄一般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这样的话又从几个人的嘴里说到我的耳朵里的时候,一位生产队长进了我的小屋。他是来做媒的,我想了想,还是谢绝了。事后,那姑娘,还有那姑娘的家人,待我还像以前那么好,可我见了人家,总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
这算是一种逃情吧。这样的逃情,后来还有两三次,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不是恪守律条的圣人,我的胸膛里跳动的不是一块冰,躯体里也有岩浆般的激情在积聚在奔涌,这使我常常对见到过的那些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姑娘们想入非非,脑子里也冒出过在农村娶妻生子的念头。但是,我当时的主导思想是干一番事业,是“先立业,后成家”。因此,和许许多多的知青战友不同,下乡几年,我的身上没有演绎出那些或缠绵悱恻或跌宕起伏,或凄怆悲壮的感情故事。
多少年后回味,我当时那样做,是不啻为幸事的。因为对我有好感的那几位姑娘,都是纯情善良的女孩,她们要和我结亲,是相信我能够给她们带来幸福。其实未必。我上大学后,班上不少同学都和还在农村的对象退婚或离婚,就是一证。如果这样的事情摊到我身上,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要是伤害了她们——尽管很可能是不得已,我也会终生负疚的。然而,不管怎么说,她们的出现,都是对我生命之弦的一次次弹拨,我想,我这束琴弦,能在当时和后来发出种种音响,是和这一次次弹拨分不开的。因此,我将深藏一份感激,永远的感激。

(2023年1月15日)
作者简介:庞进 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先后求学于陕西师范大学和西北大学,哲学学士、文学硕士。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之誉。微信号: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