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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南方诗歌奖”诗人奖入围作品选
纽约线索绘（组诗选录）
王璞
约
——原始积累
这开头足够简约：
万物闭嘴而百家争鸣，
接下来千帆
过境。
（谁破坏风景，谁就发明风景画。）
炮台冷。金融沸。
涓涓——听！——细流。
俱往矣，时间开了新店。郁金香。
对：东临大洋有余香。
有黑暗向光明提成。
有波音蹭肚皮。
有种族爱、离人血。
变态老实人/老诗人在摆渡舟头，
一听到马达声就热泪盈眶，
他等我一世纪，掏出心脏如长波电台。
他在我怀里说出喜悦的真理和废话，
和马达撞到喜悦的流水时说的一样：
只此一次机会，立新约。
结
——西半球第一个中秋
圆月冷照着大西洋
和人间。在高楼顶上，
我远眺降落中的飞机
用它的银肚子蹭着
长岛的灯火；不知道
那是做爱的还是投胎
的姿势。更多的时间
我们仰着头。惊呆和
无心的喟叹让每张嘴
都变成了O型：圆月、
长风、及停顿的表盘。
系
——Here a star, and there a star
那是颗星，而那儿，是颗晨星。
在早晨那边，它有黑，它有海，
它也叫黑海舰队。于是，
浪花拉开了世界的拉链，
在星星的那边。
海是黑的么？不！
只不过海上一片漆黑。
浪花也不属于花，
因为它的蕊
喷涌不出我的星星与鲜血。
丝
——念
思念红色娘子军，思念炊事员柴可夫斯基和女战士。思念海南岛像思念一块鹅卵石。鹅卵石隐于香山；香山坐定了民主之秋。所有的三口之家都来赏一遍红叶吧！看层林尽染，全面小康。小康是不怎么讲道理的。思念亦然，但不丢人。最主要的是，思念你，像莫扎特无限思念毛主席。
线
——地铁及真理
F线驶上地面，有些孤独。有时地上。散漫夜色中，站内有未成年卖艺者。Revolution is coming：站外一处涂鸦。卖盗版DVD的混血儿，土豆一般滚来滚去。L线上拙劣的宣道者，唱圣歌跑调。七号线，皇后区，各族人民团结在教堂周围。
有时，两辆不同路线的列车会在地下并驾齐驱一小会儿，于是，你可以看见另一辆列车上发生的一切，以速度的误差。那非常奇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有另一批人在哄孩子，有另一些人在卖艺，有另一个他在祈祷，有另一个你阅读哲学，有另一个我在假装厌世，探看另一个世界。这是封闭空间中的向外对看时刻。然后，两车分道扬镳。另一个世界徐徐降向更深处，仿佛地狱有磁力。或是我的世界耸起，如同种子。
绕
——余音
同一把电吉他，
在我的左耳哼豫剧，
在我的右耳吼走西口。
“悄点儿声行不！”
咦，我怎么来了句河北话？
他不服气，下楼来理论。
我说都凌晨了，他的性向答：
“别操你大爷了，
岛上的鸽子安稳得很呀。”
我说我要打911，他的肤色答：
“今儿是农历九月十一，宜消气，
来，咱们齐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这么一吵吵，曼哈顿也醒了：
“和谐社会，不至于。”
连波士顿都醒了：
“爱邻人，爱仇敌。”
得，我们各让一步，互道晚安。
重新熄灯，就寝。可我
忽听见隔街的教堂传来
第七套广播体操的余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绕梁不去，连暖气管
都共振起来。
我错怪大家了。
我香香地睡去。
络
——形象、面相和街景
一男一女，两个黑人站在树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我写下这首诗。大约是他们换走了几分钟前孤僻的狗主人。我抬头看。是云，以及航迹云。等回过神来，树下只剩下一只松鼠，像一辆肥肥的消防车。一阵轰响。我抬头看。是国民警卫队飞机，
甄宝玉想加入生产队，想从浮世绘一路看到日本同人志漫画。
高跟鞋，这主体性的尖尖装置。岂只是亭亭玉立，更是亭亭独立：一个窈窕的自我，比性更性感，但不事生产——既然已经把自我垫高了，就只有生活了。就照着性别的瞳孔中反射回来的镜像活出个样子来吧，一路走来，更独立，更风情万千，但万千中没一样是真实。再引申一点，每一个不事生产的人都又某一双高跟鞋，与性别无关。
七号线，皇后区，各族人民团结在教堂周围。
“你知道西藏吧？”他居然担心我不清楚尼泊尔在哪。他的眼里有南坡的春雪，亮亮的。但我对高原没有反应。我只想用餐。他递上牛肉，尚温，配菜中有不可考的香料。打烊前，我们之间有两个异乡、两种土改和六美元。
打烊前，颓唐一下，彼此彼此。
一个女人用手语自言自语，在大街上。她把橱窗当梳妆镜，她靠近再靠近。忽然她开始比划我们听不到的一幕幕，那扭动的身体在报复镜中的身体，顺便报复社会；她于是有点像没走红的舞者。但更像是我失散多事的朋友。我却在避着她。我怕她认出我来。
千万不要报复社会！梅菲斯托说：“求你暂不要报复社会。求你给宇宙判刑；趁晴好天气。你听见没有！！多少年了，我求过谁！？”
一个老太太在这家日本小店外的长椅上坐下。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当然，她不是要来点一顿日式午餐或些许小吃。过了一会，她又缓缓地、有点艰难地站起来，继续佝偻着向前走。像这样歇脚的人不少。在那之后又有一个青年坐在这儿，目光中有一个空空如也的远方。等手机忽然响了，她才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来。也有人在此等人。也有人实在拗不过这天气，点一小盘计划外的刨冰。在这座需要步行的城市，这一切都很平常。但如果把全岛所有露天长椅上发呆的分分秒秒都加起来，那我们将得到的是全宇宙的等待的总和。
甄宝玉想读《诗经》。子在川上曰：忽闻岸上踏歌声。罗马史诗以埃涅阿斯艰难落魄的旅程作为开头。
华盛顿广场，加里波第铜像下，这次，是一支黑人爵士乐队：四个小号，两个长号，一个我不认识的号，一个圆号，一个鼓手。那音乐太煽乎了，人群围拢过来，越来越多的幸存的身体都陶陶然欲舞，越来越多还能行走的脚都不自觉地打起了拍子。广场上还有有不少幼童，音乐在揪他们的小胳膊，揪他们的大心。而在人群的侧翼，有一处临时讲经台。那位正在失去受众的教士仿佛受到了音乐的挑衅。他有着一张红通通的、出汗的、严正的脸，既有些窘迫，又虔敬而显得从容不迫。他小声颂念着经文。另一端，一个盲人正在用手杖寻找树荫，乐曲似乎使他有些慌乱。人群后方则有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不起眼的老人，既不愿离去，又仿佛闷闷不乐，还被前面白制服笔挺的海军尉官——别忘了，这正是美国阵亡将士纪念日假期——挡住了视线。更远些，那个手工制箱的民间手艺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喷泉外围，耐心地码放、粘合那些细小的木棍，从未改变自己的风度。从那里再溯源乐声，回望加里波第：那无国界、有祖国的老革命依旧拔剑欲出，早看透了林肯解放黑奴也并不那么革命。而他脚下这群爵士乐手，正像两百年前来自非洲的祖先一样，决绝地将音乐、身体、乐器和现场即兴成更可靠的一种自由。
绎
——沉睡的兰波和觉醒的大众
“这是一个绿洞，一条河从这里歌唱，
在草地上狂放地缠满银色的
布条；太阳，自骄傲的山顶
照下：这是一个小小的山谷在光线中冒泡。”
千万不要报复社会！甄宝玉想加入生产队，想给宇宙判刑，趁晴好天气。
“一个年轻的战士，双唇张开，光头，
脖子浸在蓝色清凉的水田芥里，
他睡着了；躺在云之下，草之上，
他面容苍白，阳光洒满他的绿床。”
哈林区图书节，疯狂买书的黑人妇女给一个毛派政党留言：when will the truth all come?
“双腿放在剑兰丛中，他睡着了。微笑
得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打了个盹。
自然啊，做他温暖的摇篮吧。他冷。”
新大陆地铁图，甄宝玉寄给空想社会主义；中央公园附近房屋租赁信息，寄给犹太密宗。无党派人士真的租不起。
“那些香气并没让他的鼻子发痒；
他睡在太阳里，手压着平静的
胸膛。他有两个红洞在左身上。”
绘
——宇宙城市图
潮声似乎来自地上的街市，
遥远，虚假，但在他听来，
像是那些星座在谈论真理。
他蜷缩着，想要加入它们的
嘈杂，和时不时的沉默。
无法形容：这浩瀚的声、光、电
不可能袖珍于掌中；他的此时此地
却又不值一提。星座呢？却
只有那些星云散在万柳，
宽街，第五大道，畅春园，东十四条。
他仍然蜷缩着。在那遥远的子宫里，完整地酣睡仿佛不可能醒来。
绝
——鲜明，未完待续
一棵树立在那儿，想要甩掉满身的水珠。
一列火车开始风干自己银色的背脊。
稍早前，毛毛雨如情感教育。汲取中的大众还昏昏欲睡，无声且守纪律。
但：一、二、三！天上的云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洋，洗头，洗心。
于是十万个为什么竞相醒目在法度之外。
比如，一小片树林突然挤进了车窗，彷佛太长久的寂静在仓促间找到了一张嘴：
全体起立——放晴！
续
——全体起立之后
“全体起立！”快到站了，车厢里站起一堆打领带的黑霉。
上班族海伦娜却钻到桌下，换下湿漉漉的水晶鞋，穿上平底的运动鞋：玩偶的线断了，行星落回了轨道，屁股一沉，舒坦。
等待下车时，她想掂量掂量臃肿的身体中有几只撞向树桩的兔子；而职场正装中忽溜出一队同名同姓的少女，迈开白花花的大腿，一到了站台上就露出虎的背，可劲儿吃黑霉。
海伦娜在站台上逆着人流走，钥匙和星座一把一把掉出来，敲在水泥地上发出铃声和雷声。她撞飞了一个白发教授，那教授的拉杆箱比石榴爆炸得还厉害，手稿四处飘。海伦娜走到了尽头，只见铁轨安静地伸入海水，成了太阳神遗弃的筷子；那些纸张像天鹅一样落在海面上，一个字也没有。
她脱光了一世界，跃入水中，大海吐了吐温暖的舌头。
水中：水母开始吮她的手指，海星在磨她的脚底。她快沉下去时，海豚就用鼻子顶一下她的腰眼。她又浮上来了，忽然想自己是不是闯了生物学的祸；忽然想掂量掂量自己胃里那罐水果罐头，她想：
此刻，丈夫和孩子一定正坐在沙发上等外卖，然后一个教授，陨石一样砸到了餐桌上，BANG！
编
——本地新闻
昨儿圣诞。今天26号，礼拜天。
岛上一派赖床的倦容。
腋下夹着圣经的几位，早～
踩狗屎的晨练者，早～
无家者，缩在街角喝咖啡，胡扯。
做工的仿佛只有捡破烂的华人老婆婆们。
节日排泄的所有瓶瓶
罐罐，她们俯身搞定。
然后装车时吵吵，
一会儿粤语，一会儿普通话。
湖南人岂能听得真切？
天就下雪了。
四十一小时前，一个福建妈妈
在布鲁克林某医院死于产后大出血。
纪
——气候变化
因为春风只不过吻脸，有礼貌而无牙齿。
因为一个口吃着默默地爱上了你，默默地，
在母语中堆起石头。
因为有寒冷的列车。因为车窗上映出面影，
万千灯火稀稀拉拉地撑过来。
因为春风只不过吻脸，有礼貌而无牙齿。
气象站坐落在远方，天上有迁徙的大湖泊；
因为一切的一回到了你的心头。
因为老实人和女诗人在雷声中约会。
因为你孕育回流之海
海面上细密的针脚，
大洋上的急行军。
降临者才能看见。
这无声的一夜。
这一程。
这迫切的。
因为我们为重力交税，为舌头交税。
因为血债要用血偿还。春风只不过吻脸，有礼貌而无牙齿。
因为原路返回就是原地踏步。你想鸟瞰
这迫切的小秘密。大地辽远，天上有迁徙的大湖泊；
你紧缩于你，咬定了死理。
大雪茫茫，落在甄宝玉的脸上。只好闭上眼，他忽然明白，雪花也有重负和倾向。大雪茫茫，落在明天的算计上，落进账户的温馨灯火中。是为了衬托出审慎乐观的沉默么？或者另有默契。看哪，两面派都锁紧了双唇，小有不满的人士哈热气，打电话。谁又不曾听到过：忙音中大雪，这一夜。这迫切的。
横飞的雪，向上飞旋的雪，车灯中闪着萤光的雪。哦，雨的精魂，你比自由稍微自由些。
因为你紧缩于你，咬定了死理。因为你想鸟瞰。
风速学着用左手
擦大气层的玻璃。那笨劲儿。
抹布亮白如酪，脏了就被甩到东边，拧酸雨。
到最后，连左、右手
都像双乳一样湛蓝。太阳抱定了自然
史。——
树上金黄的叶子哗啦啦地攀比谁更透明
谁的心更没深度。我和甄宝玉也甩甩头，活动活动脖子。
红叶就落了满地：哈，西半球脸上的雀斑。
“求你暂不要报复社会。求你给宇宙判刑；趁晴好天气。”
索
——社会的性质
木窗被吹开了。
布帘浮动，好像被牧师撩起的围裙。
看不见的手
怯生生地抚摸你的肩膀。
在阶级的醋意中，
你的肉绽放出一片租界，
你的皮肤透明如水仙。
晚霞在银行业的针毡上
慢慢地凝成最初的夜气：
冰冷时如锁链，
而到了春天它就是人民的脾。
始于2006年，至今未完成
王璞，诗人、教师、学者、文化工作者和译者。美国布兰代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副教授和比较文学项目主任。1980年11月生于山西，成长于北京。中学时开始写诗。1999年至2006年在北京大学求学，获文学学士和硕士。期间曾担任五四文学社的负责人，参与组织过北大未名湖诗歌节，组织编辑过《未名湖》等诗歌刊物。 2006年至2012年在纽约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期间曾游学巴黎并参与瓦尔特·本雅明《拱廊街计划》手稿的合译。从2012年起任教于布兰代斯大学。曾获未名诗歌节（2006）、刘丽安诗歌节（2008）、诗东西PEW诗歌奖（2013）。出版有诗集《宝塔及其他》（2015，获2016年胡适首部诗集奖）、《新诗·王璞专辑：序章和杂咏》（2021）。诗作曾被翻译为德文、英文、法文和荷兰文。曾受邀参加2015年柏林国际诗歌节。其他诗作、论述散见于《中国诗歌评论》《文学评论》《新诗评论》《诗建设》等国内外刊物。英文学术专著The Translatability of Revolution: Guo Moruo and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Culture由哈佛大学亚洲中心于2018年出版。2019年《飞地》推出“王璞的诗”小集，并收有《王璞诗歌年表：自拟》。2020年为法国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员（Fellow），疫情期间作为志愿者参与为中国在法留学生分发健康包。正在筹划完成一本现代诗歌评论集。所译哈佛版《本雅明评传》于2022年出版。
首届南方诗歌奖组委会
西渡 臧棣 张桃洲 敬文东 杜绿绿
附： 首届南方诗歌奖入围名单
诗人奖入围名单
1.哑石《日落之前：哑石诗集2012-2020》 （北岳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
2.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5月）
3.伽蓝《磨镜记》（上海教育出版社，2021年11月）
4.王璞《序章和杂咏》（《新诗》丛刊，2021年5月）
5.刘立杆《尘埃博物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8月）
青年诗人奖入围名单
1.方少聪《哈孜的记事册》（飞象界编辑部，2021年1月）
2.彭杰《群峰的试探》（ϔ诗丛，2021年9月）
3.王辰龙《埋花窖》（ϔ诗丛，2022年10月）
4.张慧君《家园》（ϔ诗丛，2022年3月）
5.傅曼殊《困中录》（飞象界编辑部，2022年11月）
批评奖入围名单
1.一行《诗艺四论》（2022年8月自印）
2.李心释《当代诗歌语言问题探赜》（科学出版社，2021年3月）
3.翟月琴《以戏入诗—当代汉语新诗的戏剧情境研究》（商务印书馆，2022年6月）
4.王雪松《节奏与中国现代诗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10月）
5.马春光《时间困境与诗的超越：中国新诗的时间抒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5月）
翻译奖入围名单
1.郑体武译《赫列勃尼科夫诗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22年7月）
2.连晗生译《帕特森》（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中信出版社，2022年5月）
3.刘国鹏译《回声之巢：帕索里尼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8月）
4.少况译《凸面镜中的自画像:阿什贝利诗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11月）
5.程佳译《海豚:手稿对照本，1972-1973》（罗伯特•洛威尔）（广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2月）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