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说陈九的语言魅力
王惠莲
之所以想说说陈九的语言魅力,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原因。
“历史”的原因是,2022年初刚进群不久,即读到他的《煎饼果子凭嘛成北京的了》,一口的天津方言,让我顿时想起了小眼睛一脸坏笑的冯巩和相声界前辈马三立老先生,当然还有天津麻花、狗不理包子......
现实的原因,是最近读了他的中篇小说《卡达菲魔箱》,被他离奇的故事,独一无二的人物,恣肆汪洋嬉笑怒骂幽默生动的语言给“吸引”了。
作为读者,我已经不大读小说了,理由是现在的小说,尤其是写当代生活的,给人的感觉不是故事太“假”,让我难以与主人公认同,就是语言太“熟”,没能拓展或超越我的“期待视野”。所以,我一般读小说,都是读那些已经赢得口碑的,或者是已经入了评论家“法眼”的小说。不然,世界这么大,经典小说还读不完呢,哪有时间去读那些“默默无闻”的小说?况且我又不是“伯乐”,肩上又不担有发现“千里马”的使命。故而我读小说,纯粹是为了打发一下越过越少的时间。即便是写这篇文章,也是因为有话想说,又找不到人说,只好诉诸文字。
至于陈九,人早已成名,2007年的一篇《纽约有个田翠莲》甫一问世,就一鸣惊人,之后的创作更是如“陈酒”开封,愈写愈香浓。
(《纽约有个田翠莲》,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
据他自己介绍,仅推荐《卡达菲魔箱》小说集的就有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邱华栋,“70后作家的光荣”徐则臣......
写他的评论文章也多了去了,因而对他来说,我这篇文章,就是高山上长出一棵草——可有可无。
既然可有可无,我就信马由缰了。
在我看来,小说都是“假”的,都是作家编出来“骗人”的。我小时候读小说,经常被他们骗得泪流满面。现在再想骗我流泪,除非你能写出第二个林妹妹。
(《卡达菲魔箱》,作家出版社,2019年)
陈九的《卡达菲魔箱》也是“假”的,世上哪有魔箱?若真有,每天对着魔箱念声咒语,不就什么都有了,还用写小说?
可偏偏有评论家为他的“魔箱”着魔,连篇累牍地评,害得我好奇心大发,忍不住打开,想看看陈九,这朵盛开在北美文坛的“奇葩”,是怎么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弄假成真”,让一众评论家入他毂中的。
其它不说,单看《卡达菲魔箱》这名字,就有点魔幻,让你不由就联想起那个利比亚九月革命的精神领袖卡达菲,和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中藏着许多许多魔法动物的皮箱。
看完之后,才知道,它写的是一个叫潘兴的中国留学生,如何在纽约打开卡达菲魔箱的传奇经历。
故事很“假”,但陈九就有这本事,他能让你拿起就放不下,看了开头就想知道结尾。而且他的这个本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所有写小说的都知道,就是语言、语言、语言。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陈九的语言到底有何魅力,能诱惑像我这么难“伺候”的读者,“一口气”把《卡达菲魔箱》读完。
小说一上来,他先使了一个吸引眼球的招数,发布了一则寻找主人公潘兴的寻人启事,接下来,只用了16个字,“最初认识潘兴是那次把钥匙锁屋里了”,就将本小说的几个关键点,小说的主人公、与故事密切相关的钥匙、锁,乃至是怎么认识主人公的,都交待清楚了,干净利落,不藏不隐,可谓是为故事的展开开了一个漂亮的头。
“不光门钥匙,连车钥匙一块儿,通通锁屋里了,而且是刚关门就想起来,咣!哎呦喂,钥匙锁屋里了,我钥匙!”就这几句,不光承接了第一句,他用的象声词“咣”,就像施了魔法,瞬间即唤起人对于关门声的听觉记忆。还有“哎呦喂”,大声念一下,感觉就跟唱歌似的。“我钥匙”更不用说了,凡经历过把钥匙锁屋里的人,谁没在心里念叨过这三个字?倘若没在练字上下过功夫,能写出如此具有音乐性、节奏感和真实感的句子?
接着往下看,“气得我这通死踹......边踹我还边琢磨,珍妮佛休假明天才回,要她在就好了......天下没她不会的事儿,特别是开锁,甭管门锁还是车锁,只要珍妮佛到场,嘁哩喀喳,稳拿,你说这不倒霉催的吗,偏赶她不在我把钥匙锁屋里......”
这段“我”的内心独白,读起来就跟平时说话一样,顺溜极了。尤其是这句“要她在就好了”,比通常人写的“要是她在就好了”,少了一个“是”字,就这一少,语感立马就脆生了许多。还有“嘁哩喀喳”,只用了四个字,一个美国白妞说话做事干脆利索的形象就已“跃然纸上”。然后一个“稳拿”接“嘁哩喀喳 ”,4+2的节奏,那叫一个朗朗上口。接下来的“你说这不倒霉催的吗”,是标准的北京方言,用在这里不仅是为了鲜活,还为下文潘兴跟“我”一样是北京人,做了“剧透”。
主人公潘兴的出场更是惊艳,“我正磨叽呢,只见一男同胞横空出世呈现在我眼前,他中等个不胖不瘦,关键是身着中山装上衣,注意,不是西装不是夹克,是中山装,四个贴口袋儿外加直领翻领儿,洗得还有点褪色,像个六十年代小知识分子,恍若隔世戳在我面前。”这里的“横空出世”一词,出自《念奴娇·昆仑》“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本是形容昆仑山横亘在空中的巍峨,陈九却拿来形容潘兴,而且他不说潘兴“出现在我眼前”,而说“呈现在我眼前”,这种“熟词生用”,给人一种熟悉中的陌生感,读起来特别过瘾。再有就是“恍若隔世戳在我面前”,一个“恍如隔世”,极度凸显了“中山装”的突兀,一个“戳”字,则渲染了潘兴出现的“突然”。假如把“戳”换成“立”或“站”,您再读读,感觉就远不如“戳”那么“突然”。
“心说这可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地面儿......怎么中山装都出来了?我正一头雾水没缓过闷儿来,‘中山装’开了口,
钥匙锁里了?
啊。
踹门管蛋用啊?
依着您呢?
开呀,依着谁也得开门那?
多新鲜呐,能开我还......
起开,你起开。”
这里的方言“起开”,大家都明白什么意思,在这儿就不说了。您就说这段对话爽不爽吧。不信,您加个字,去个字试试。什么叫高手,这就叫高手。写出来的对话,语境之强就像你也在现场一样。
最绝的是,写到潘兴用一个女生的发卡帮“我”开了门,“我”请他进屋吃龙虾喝小二(二锅头),两人酒逢知己,吃得不亦乐乎,陈九说两人“吃得是落花流水浑然天成”。
谁都知道,“落花流水”原是用来形容暮春景色衰败的,最有名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用来比喻被打得大败。
“浑然天成”,出自韩愈《上襄阳于相公书》:“阁下负超卓之奇才,蓄雄刚之俊德,浑然天成,无有畔岸。”后人常拿它形容诗文、才德的完美自然。
可以说这两个成语的能指和所指已是众所周知约定俗成了,不想到了陈九这儿,却成了两人把酒言欢海吃豪饮达到物我两忘境地的形容词,不单读起来“爽”,而且还给二词造了一个新的“所指”,为后人讲解“落花流水”“浑然天成”提供了文学范例。
说到这里,我想您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一口气”读完《卡达菲魔箱》了。
汪曾祺老先生说过,读者读一篇小说,首先被感染的是语言。
虽然我读陈九的作品不多,举例也只举了这么一点点,但陈九的语言魅力,已是“窥斑见豹”般明显。这也就是为什么看过陈九小说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好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晦涩生僻的字语,无论是叙述还是对话,都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哪怕用的是方言,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句子、段落该长则长,该短则短,一切都是为了让小说好看。
你的小说思想内容再深刻,哪怕是为了拯救人类,如果语言不好,照样没人看,那你的雄心大志不就全泡汤了。
所以说,陈九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语言。
我们就要问了,为什么陈九能写出如此生猛、好玩又好看的语言?而我们却写不出?用陈九自己的话说,就是“要用爱女人的感觉去爱语言,用追求女人的细腻去追求语言”。
俗话说得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个像追求女人一样追求语言的人,怎么可能不被语言青睐?
陈九的语言魅力,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