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渌水悠悠流
文/周新华
那是一条名叫渌水的河流,从萍乡城顺着地势一路向西,蜿蜒而来到这个湘赣边界村镇。再过一段流程,就会注入湘江,汇入长江,最终融入东海。
深冬,河面在在西北风的吹挠下,掠起一面面縠纹,磨砂玻璃一般。有阳光的鼓点打在上面,欢快而细密,溅起水光炫人耳目。
春天的时候,这里曾漫成花的海洋,蝴蝶飞来飞去。后来,菜籽代替菜花,也是金灿灿的,花的香味被一种成熟的干燥的谷物的气息代替。再后来,田野空荡了。如今,这里再次呈现生命的颜色。只是花开花落、花落花开间,一年又过去了。
河边,是被爱人视为第二故乡的村庄,洒满童年足迹。有他至亲的人,外公外婆,姨姨舅舅以及一同长大的表兄妹们。我爱屋及乌,每年陪他过来,来来去去间,也熟悉亲热起来。
河的上方,跨着一座桥,叫骆驼湾大桥。钢筋水泥结构。桥宽,可容四五辆车并排行驶。一次次,和爱人以及他至亲的人一道,走在有些坑洼的桥面,抚摸略显破旧的桥栏和桥墩,听两岸电站经年发出的轰鸣。一次次,俯瞰脚下的河水,发思古之幽情。时光,在水底无数只脚拖着的缓缓流淌的河流中慢慢老去。
这是一条美丽而有故事的河。记忆中永远平缓宽阔。阳光灿烂的日子,水光潋滟。阴雨霏霏的时候,水雾袅袅。曾经,两岸捕鱼的人们,在上游抛石灰投炸药,又在下游狭窄的地方拉起鱼网,无数鱼虾翻着白飘下来,壮观又悲情。曾经,河面长满水藻,到处是塑料薄膜还有猫鼠尸体,遮盖了水光,听不到水流,失去了往日的灵气,仿佛荒芜的垃圾场。
如今,河水又清澈了,汨汨地流着,充满生机。美学家朱光潜说,生机是生活发扬所需要的力量,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领略的快乐。河水又快乐起来。
一次,看桥下宽阔而幽深的河面,天真又好奇地问爱人,你说这桥建于四十多年前,那没通桥前怎么过啊?
“坐渡船啊,有一个老人,白天摆渡。每次在船上,都要把手和脚伸出去划水,那水可清澈了”,爱人回答。
于是在丘陵长大并不曾坐过渡船的我,脑海中浮现出沈从文《边城》里描写的茶岷大河以及管理渡船的老船夫和美丽的村姑翠翠来。想那条河也和沈从文记忆中一般,清澈见底,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鱼儿游来游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也有老船夫不论晴雨守在船头,有人过渡时,略弯着腰,把船横渡过去。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那在风日里养着、触目为青山绿水、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的翠翠?
但河边没有翠翠,河里倒有深潭,潭有千年老龟。
据说,200多年前清末某年,大旱,河水枯竭,断流。 桥下处的深潭却如往日般碧水汪汪。两岸人畜庄稼,靠这深潭里的水,才免于灾难。想来,在大旱之年里能养活那么多生灵,那水必是充足的。又说,解放后曾有几个国家级潜水员为了一探这潭深度,多次全副武装潜入,却总是无功而返:水太深,探不到底!
又说,1981年骆驼湾大桥建成后,潭中连续两天出现过大如脚盆的乌龟。它们爬上桥墩,引来村人围观。这两个精灵也不害怕,摇头晃脑老顽童一般。村人围观归围观,却没人下去捕捉。有人说,这连续两天出现在同一地方的两只乌龟是一对夫妻,和子孙们在这里生活了数千年,大桥建成,上来看看,也看看外面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们是成了仙的,有灵气,不能捕捉也不要惊扰,就让它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幸福生活吧”,两岸村民们说。同时将这一约定列入村规民约中。
又说,因为神龟保佑,这座桥自建成40多年来,从未发生交通事故,小刮小蹭都很少。而桥上的车辆,一年比一年多了,街道也一年比一年繁华。我曾在今年大年初二,从萍乡城出发,沿着车龙缓慢行驶。到了村口,长吁一口气,以为道路就此通畅。却不想,这里黑压压一片,不同型号的小车两排成行,足足100多米长。而街道两边的商场,大到家具家电卖场,小到生活超市,一家连着一家,让初到的人们以为进入城市。
喜欢两岸人家冬日里的柴火。知道我们要来,火屋里通红的柴火早早燃着。我们来后,主人更添了一大把干柴,火苗更烈了,不断往上窜,舔着上方悬挂着黑压压一堆已被熏得金黄的鸡鸭猪肉,滋滋作响。女主人端出腊月里姜丝胡萝干丝黄豆制成的点茶,或自家园里采摘炒作的带着烟火味的土茶,还有丰盛的果点后,又去厨房突突突准备饭菜了。男主人添几根干柴,重新整理搭建柴火,把柴腹下红彤彤的火灰扒出来。又举起火钗,扒开头顶上的那些腊味,一一介绍到,哪个是火腿,哪个是鸡,哪个是鹅,今年过年杀的猪有200多斤重,全都挂在上面熏了等等,火光在通红的脸上快乐地跳跃。
中午,家家户户飘来正月里饭菜特有的香味。不多久,女主人招呼吃饭。于是起身,温好的老冬酒,大块的在大碗里堆成小山的腊肉,热腾腾的火锅,汤底是新杀的刚刚还在院里打滚的自家养的土鸡,一大盆油绿肥嫩的青菜和泡发开的薯粉条。黑压压一屋人,坐着站着,大块大块吃肉,大口大口喝酒,亲切地说着家常话。要返回了,发动了车,他们又提了大袋小袋,有自家土鸡、土鸡蛋,还有菜蔬赶到路口相送,硬是把后备箱塞得满满,并一再热情邀请下次再来。
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不知多少年前,一个姓肖的男子来到这里,如一颗种子在风的吹送下,或是鸟的衔递下,落在这河水清清田野沃沃的地方,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又不断分孽,一脉一脉,一系一系壮大,最终扩散到整个村庄。100多年前,爱人的外公外婆——一个名肖耀前的男人和一个叫李氏的女人结了婚,陆续生下十多个儿女。据说,那个叫肖耀前的男人家底殷厚,有良田数十亩,又是家里独子,深受父母宠爱,并十分难得念了私塾。而那个叫李氏的女人也勤劳本分,有使不完的劲。只是他们结合后,家境因为时代还有别的原因没落了。年轻而性急的妻子经常为着众多子女的吃穿没有着落焦急不已。面对揭不开锅而忍不住埋怨的妻子,那个被悠悠河水浸染而性格柔和的男人总是,“婆佬,你急什么急哟,没有米了就先去借一点回来喔”,那淡定从容的语气弄得不知所措的妻子哭笑不得。
因为饱读诗书,那个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男人对于四书五经琅琅上口,三国水浒更是耳熟能详。多次听爱人回忆他讲《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上演“空城计”时的样子。他坐在厅堂里,细眯了眼,一边缓缓摆弄手臂作弹琴状,一边慢条斯理地讲古,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气定若闲的诸葛亮,心里有百万军队正在布局,而他的听众成了他的童子。又听他讲“草船借箭”那一段,雾汽茫茫的河面,他放下无数用禾杆扎成的船只,船只慢慢地漂流,引来曹操嗖-嗖-嗖的军箭,他表面波澜不惊,暗里却喜从心来,急缺的军备终于有了着落。他还会写一手好字,文质彬彬弱瘦矮小的身影多次出现在邻人红白喜事上,话不多,但应喜而写的斗大的正楷,“昔日同窗竹马青梅谈理想 今宵合卺高山流水话知音”、“大地香飘蜂忙蝶戏相为伴 人间春到莺歌燕舞总成双”之类的庆联,一幅幅行云一般从他笔端缓缓流出,也不需要草稿,信手拈来似的。
而更为难得的是,尽管文弱,他却是种稻的一把好手,无论播种育秧插秧耘田收割,在村里都数一数二,并曾作为全市十大老农到外县进行为期两年的低杆稻种植指导。他与世争无争,这又让他躲过了土改时一场场关于富农成份的批斗。当一个个争强好胜一起长大的同村人陆续离世的时候,他无病无痛地活到令人羡慕的年龄,并留下众多子嗣。有人统计,仅凭他这一系,子孙就有100多号人。这些子孙,每逢节庆,都以“肖耀前名下的人” 为由聚在一起。于是,这个男人的名字又一次从人们话里嘣出,鲜活过来,尽管他已过世二十多年了。
但他的音容举止,传递给子孙们身上的淳朴好客的品性,一如眼前这条日夜流淌的河流,清澈而又深邃。
他和他的子孙们又和传说中潭底的老龟一道,生生不息,不断壮大。从春到冬,从夏到秋,从花开到果落。
他们随着时代的脚步向前,越来越宽,越来越阔。是啊!静水流深,这河水表面平缓,水底却澎湃如潮,奔流不息。

